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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再认识(二)

作者:秩名     来源:艺教网     时间:201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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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自文言的汉语 

  前面我们是展开汉语外部的比较角度,下面我们进入汉语内部的分析,着重回顾一下汉语的发展过程。 

  我们常常说,现代汉语是白话文。其实,这样说是不够准确的。要说白话文,要说平白如话或者以话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话文是西文,比如说英文。英文是语言中心主义,文字跟着语言走,书写跟着读音走,那才够得上所谓“以话为文”的标准定义。从这一点看,现代汉语顶多是半个白话文。 
 我们的老祖宗是文字中心主义:语言跟着文字走。那时候四川人、广东人,山东人等等各说各的方言,互相听不懂,怎么办?只好写字,以字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个“书同文”,没有搞“话同音”。一个字的发音可能五花八门,但字是稳定的,统一的,起主导作用的。你们看过电视剧《孙中山》吗?孙中山跑到日本,不会说日本话,但同日本人可以用写字来交谈。不是言谈,是笔谈。那就是文字中心主义的遗留现象。 

  古代汉语叫“文言文”,“文”在“言”之前,主从关系表达得很清楚。从全世界来看,这种以文字为中心的特点并不多见。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猜想,这与中国的造纸有关系。一般的说法是,公元一百零五年,东汉的蔡伦发明造纸。现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证明公元前西汉初期就有了纸的运用,比蔡伦还早了几百年。有了纸,就可以写字。写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动的中心。欧洲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直到十三世纪,经过阿拉伯人的传播,才学到了中国的造纸技术,与我们有一千多年的时间差。在那以前,他们也有纸,但主要是羊皮纸。我们现在到他们的博物馆去看看,看他们的圣经,他们的希腊哲学和几何学,都写在羊皮纸上,这么大一摞一摞的,翻动起来都很困难,也过于昂贵。据说下埃及人发明过一种纸草,以草叶为纸,也传到过欧洲,但为什么没有传播开来,为什么没有后续的技术改进,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没有纸,人们怎么交流思想和情感呢?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运用,那些古代欧洲的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到处跑,怎么可能保证文字的稳定、统一和主导性呢?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欧洲的语言不是以纸为凭和以字为凭,大多只能随嘴而变:这可能就是语言中心主义产生的背景,也是他们语言大分裂的重要原因。你们看看地图:他们北边是日尔曼语系,包括丹麦语,瑞典语,荷兰语、爱莎尼亚语,德语等等,原来是一家,随着人口的流动,你到了这里,我到了那里,说话的语音有变化,文字也跟着变化,互相就不认识字了,就成为不同的语种了。他们南边是拉丁语系,包括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等等,原来也是一家,但一旦扩散开来,在没有录音和通讯等等技术设备的条件下,要保持大范围内读音的统一是不可能的,要让他们的表音文字保持统一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好闹分家。 

  有一个专家对我说过,阿拉伯语在这一点上类似汉语。比如伊拉克人与沙特阿拉伯人,使用同一个字时可能有不同的发音,但含义上相通。我在这方面只是听说。 

  中国有个研究历史的老先生叫钱穆,十多年前在台湾去逝。前几年台北领导人马英九还主持了了一个仪式,说以前我们对钱老先生不大公道,现在应该给他落实政策——大概是这个意思。钱老先生号称国学大师,在谈到中国为何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的时候,谈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条。在他看来,正因为有了“书同文”的汉语,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间才有了稳定的信息网络,才保证了政治、军事以及经济的联系,尽管幅员广阔交通不便,但国土统一可以用文字来予以维系。欧洲就没有这个条件。语言一旦四分五裂,政治上相应的分崩离析也就难免。现在他们成立欧盟,就是来还这一笔历史欠账。 

  汉语不但有利于共同体的统一,还有利于文化的历史传承。我们现在读先秦和两汉的作品,还能读懂,没有太大障碍,靠的就是文字几千年不变。一个"吃"字,上古音读qia,中古音读qi,现代音读chi,读音多次变化,但文字没有变化,所以我们现在还能读懂这个“吃”。如果我们换上一种表音文字,就不会有几千年不变的“吃”。同学们可能知道,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乔叟时代的英语,现在的欧美人都读不懂,说是古英语,其实不过是十六世纪和十四世纪的事,在我们看来并不太古。这更不要说作为英语前身的那些盖尔语,凯尔特语,威尔士语等等,今天的广大欧美人民就更没法懂了。这是因为表音文字有一种多变的特征,不仅有跨空间的多变,还有跨时间的多变,使古今难以沟通。 

  当然,中国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古代,不能永远生活在农业文明的历史里。随着生活的变化,尤其是随着十八世纪以后的现代工业文明浪潮的到来,汉语也表现出僵化、残缺、不够用的一面。以文字为中心的语言,可能有利于继承,但可能不利于创新和追新;可能有利于掌握文字的贵族阶层,但一定不利于疏远文字的大众,不利于这个社会中、下层释放出文化创造的能量。这样,从晚清到五四运动,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正是痛感文言文的弊端,发出了改革的呼声。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情况呢?第一,当时很多西方的事物传到了中国,同时也就带来了很多外来语,这些外来语不合适用文言文来表达。文言文的词,一般是单音节或者双音节,所以我们以前有五言诗,七言诗,就是方便这种音节的组合。但外来语常常是三音节、四音节乃至更多音节。“拿破仑”,“马克思”,你还可勉强压缩成“拿氏”和“马翁”,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你不好缩写成“资义”和“社义”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碰上“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依里奇”,你怎么缩写?能把它写进五言诗或者七言诗吗(众笑)?想想当年,鲁迅留学日本,胡适留学美国。这些海归派带回来很多洋学问,肯定觉得文言文不方便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语言文字的改革势在必行。 

  第二,文言文也不大利于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化。大家知道,白话文并不是现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话本”,就是白话进入书面形式的开始,与当时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跃有密切关系。活字印刷所带来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发挥了作用。那么在宋代以前,白话作为一种人民大众的口语,同样可能存在,只是不一定被书写和记录。我们现在看一些古典戏曲,知道戏台上的老爷,太太、小姐、相公,讲话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环,农夫,士卒,盗贼,都是说白话。这很可能是古代中国语言生态的真实图景,就是说:白话是一种下等人的日常语言。到了晚清以后,中国处在巨大社会变革的关头,阶级结构必须改变。新的阶级要出现,老的阶级要退出舞台。像袁世凯、孙中山、毛泽东这种没有科举功名的人物,不会写八股文的人物,要成为社会领袖,岂能容忍文言文的霸权?在这个时候,一种下等人的语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数人的口语要挑战少数人的文字,当然也在所难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四前后出现的白话文运动,一方面是外来语运动,另一方面是民间语运动。外来语与民间语,构成了那一场革命的两大动力。现代文学也依托了这两大动力。比如我们有一些作家写得“洋腔洋调”,徐志摩先生,郭沫若先生,巴金先生,茅盾先生,笔下有很多欧化和半欧化的句子。当时生活在都市的新派人物说起话来可能也真是这个样子,作者写都市题材,不这样“洋”可能还不行。另有一些作家写得“土腔土调”,像赵树理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周立波先生,还有其他从解放区出来的一些工农作家。他们从老百姓的口语中汲取营养,运用了很多方言和俗语,更多地依托了民间资源。这两种作家都写出了当时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给白话文增添的虎虎生气和勃勃生力。鲁迅是亦土亦洋,外来语和民间语兼而有之,笔下既有吴方言的明显痕迹,又有日语和西语的影响。 

  外来语运动与民间语运动,构成了白话文革命的大体方位,使汉语由此获得了一次新生,表达功能有了扩充和加强。我们以前没有“她”这个字,“她”是从英语中的she学来的。当时还出现过“你”,但用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人可能觉得,英语第二人称不分性别,那么我们也不用了吧(众笑)。当时就是这么亦步亦趋跟着西方走。包括很多词汇、语法、语气,句型结构等,都脱胎于西文。“观点”,point of view;“立场”,position;都是外来语。“一方面......又一方面”,来自on this side……on other side;“一般地说”,“坦率地说”,“预备……走”等等,也都来自直译。同学们现在说这些习以为常:这没有什么,这就是我们中国话么。但我们中国古人不是这样说的,这些话原本都是洋话。如果我们现在突然取消这些移植到汉语里的洋话,现代汉语至少要瘫痪一半,大部分的研究、教学、新闻、文学都可能无法进行。 
 当然,大规模的群体运动都会出现病变,没有百分之百的功德圆满。外来语丰富了汉语,但也带来一些毛病,其中有一种,我称之为“学生腔”或者“书生腔”。这种语言脱离现实生活,是从书本上搬来的,尤其是从洋书本上搬来的,对外来语不是去粗取精,而是生吞活剥,半生不熟,甚至去精取粗,不成人话。刚才徐老师说我现在每年有半年生活在农村。这是事实。我在农村,觉得很多农民的语言真是很生动,也很准确,真是很有意思。今天时间有限,没法给大家举很多例子。同学们可能有很多是从农村来的,或者是去过农村的,肯定有这种体验。同农民相比,很多知识分子说话真是没意思,听起来头痛,烦人。中国现代社会有两大思想病毒,一是极左的原教旨共产主义,二是极右的原教旨资本主义。它们都是洋教条,其共同的语言特点就是“书生腔”,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与工人农民格格不入。因为这些“洋腔”或者“书生腔”,是从我们一味崇俄或者一味崇美的知识体制中产生的,是图书馆的产物,不是生活的产物。中文系请李陀先生来讲过课,是吧?李老师曾经研究“毛文体”,有人也将其称为文革时期的“党八股”,就是一种红色的“洋腔”和“书生腔”,一种极权时代的陈辞烂调。“在党的十大精神光辉照耀之下,在全国人民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的热潮之中,在大江南北各条战线捷报频传凯歌高奏的大好时刻,我们清华大学今天开学了!”(众笑)这种绕来绕去的语言垃圾,就是当时常见的套话。 

  在文革前后那一段,我们经历了一个白话文非常黯淡的时期。有人可能说,那一个时期离我们比较远了,我们同学们都是新一代,说话也不会是党八股了,但是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完全解决,甚至会以新的形式出现恶化。这些年,我常常听到一些大人物说话,发现他们还是满嘴废话,哪怕是谈一个厕所卫生的问题,也要搭建一个“平台”,建立一个“机制”,来一个“系统工程”,完成一个“动态模型”,还要与WTO或者CEPA挂起钩来。这些大话都说完了,厕所问题还是不知道从何着手,让听众如何不着急?这是不是一种新八股? 

我们再来看看民间语运动可能发生的病变。老百姓并不都是语言天才,因此民间语里有精华,也会有糟粕,甚至有大量糟粕。口语入文一旦搞过了头,完全无视和破坏文字规范的积累性成果,就可能造成语言的粗放、简陋、混乱以及贫乏。在这方面不能有语言的群众专政和民主迷信。比方说,我们古人说打仗,是非常有讲究的。打仗首先要师出有名,要知道打得有没有道理。打得有道理的,叫法不一样。打得没道理的,叫法又不一样。皇帝出来打仗,国与国之间的开战,叫“征”,皇上御驾亲“征”啊。打土匪,那个土匪太低级了,对他们不能叫“征”,只能叫“荡”,有本书不是叫《荡寇志》吗?就是这个用法。“征”、“伐”、“讨”、“平”,“荡”,是有等级的,如何用,是要讲究资格和身份的。孔子修《春秋》,每一个字都用得很用心,注入了很多意义和感觉的含量,微言大义呵。但现在的白话文粗糙了。打台湾,是“打”;打美国,也是“打”。这是不对的。(众笑)站在中央政府官史的角度,打美国应该叫“征”;打台独只能叫“平”,顶多只能叫“伐”,对不对?(众笑)又比如说,打仗打得轻松,叫做“取”。打得很艰难,叫作“克”。力克轻取么。虽然只是两个动词,但动词里隐含了形容词。但现在白话文经常不注意这个区别,一律都“打”。打石家庄打得艰难,打天津打得轻松,都是“打”。这同样是不对的。与“打”相类似的万能动词还有“搞”:“搞”革命,“搞”生产,“搞”教学,“搞”卫生,还有其它的“搞”,不说了。(众笑)总而然之,汉语中的很多动词正在失传,汉语固有的一些语法特色,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互相隐含和互相包容的传统,也正在失传。这不是一件好事。 

  口语入文搞过了头,汉语还可能分裂。这个情况在广东和香港已经出现了。香港有些报纸,开辟了粤语专页,一个版或者两个版,用的是粤语文,是记录粤语发音的汉字,包括很多生造汉字,我们一看就傻眼,基本上看不懂。但他们可以看懂。如果我们确立了以话为文的的原则,文字跟语言走的原则,为什么不能承认他们这种粤语书面化的合法性呢?没有这种合法性,粤语中很多精神财富就可能无法表达和记录,普通话霸权可能就压抑了粤语文化特色。但如果承认了这种合法性,那么福建话、上海话、四川话、湖南话、江西话等等是不是也要书面化?是不是也要形成不同的文字?中国是不是也应该像古代欧洲一样来个语言的大分家?闹出几十个独立的语种?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办的事,事关语言学原理,也事关政治和社会的公共管理。有一个英国的语言学家对我说过:mandarin is the language of army,意思是:“普通话是军队的语言。”确实,所有的普通话都具有暴力性,压迫性,统制性,不过是因偶然的机缘,把某一种方言上升为法定的官方语言,甚至变成了国语——而且它一定首先在军队中使用。普通话剥夺了很多方言书面化的权利,使很多方言词语有音无字。这就是很多粤语人士深感不满的原因,是他们忍不住要生造汉字的原因。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所有的方言都造反有理,如果所有的口语都书面化有理,世界上所有的大语种都要分崩离析。即便有表面上的统一,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英语就是这样的。有人估计:再过三十年,英语单词量可能是一百万。到那个时候,任何人学英语都只能学到苍海之一粟,各个地方的英语互不沟通或只有少许沟通,那还叫英语吗?再想一想,如果英语、汉语、西班牙语等等这些大语种解体了,人类公共生活是不是也要出现新的困难?
是语言与文字的两元并举,是两者的相互补充与相互制约。这是我们以前一味向表音文字看齐时的理论盲区。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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