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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柳以后的文论

作者:郭绍虞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史     时间:201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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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柳以后也有一些作家论及文事,就其比较有些特殊见解的,可推裴度、李翱、皇甫?、刘?句四人。
  古文运动到韩柳可说完成了,但是完成以后,进到第二阶段又很容易成为蜕分的现象,于是韩柳以后的文论也就不免有些分歧。
  裴度,虽不以文名,也不以道名,但是他的论调却开了宋代道学家的先声。他当然不赞成骈文家的雕饰,可是他也不赞成韩柳的矫枉过正,于是主张自然,不要以文为事。这样,当然接近道学家的主张了。他的《寄李翱书》,历举了古代作家,得到这样的结论,就是“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于是他再说:
  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全唐文》五三八)
  他推溯到古人著述,知道古人著述没有不出于自然,所以不要可文而文之。骈文家尚对偶,讲声韵,固然是可文而文之,可是古文家的磔裂章句,也何尝不是可文而文之呢?后来宋人称韩愈为有意为文,就是从这种论调上启发的。他再说: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丽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致,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
  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
  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深浅,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
  其实,古文家的手法,正在这些高之下之,详之略之的方法上面,尤其是后来的一辈古文家讲所谓义法,那就更重视这些问题。在当时,古文运动之所以成功,和这些问题是有些关系的,必须要形式技巧上有特殊的成就,然后才能完成这种新体制。可是,正因为这样,又不免限制了古文的成就,使它不能反映现实。这就因为韩柳古文一方面以道为幌子,而一方面却不知道所谓“道”是要从现实中产生出来的,于是在古文家所自认为明道的作品,其实,是脱离了现实,只成为同骈文犯同样错误的以文为事的作品。这样,所以传奇小说明明是受古文运动的发展而成功的,也明明是因古文运动的成功而发展的,可是古文与传奇小说却始终各走各的路,成为两不相关似的,就因古文家处处牵附到道,也就使得传奇小说不敢高攀了。这样,所以从道学家看来,又看穿了这些伎俩,于是批评他们以文为事,看作和骈文一样,和时文一样。而裴氏就是最早提出这些见解的。这种论调,最合后来道学家的脾胃,而清代的骈文家,有些也申阐裴论,以为骈文张目,这恐怕不是裴氏的意思了。
  李翱是韩门弟子。韩愈死后,李翱和皇甫?都有哀悼纪念的文章,而二人对于韩愈的评价,却各有不同的着眼之点。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云:“呜呼!孔子云远,杨朱恣行,孟轲距之,乃坏于成。戎风混华,异学魁横,兄尝辩之,孔道益明。”这是重在道的方面讲的。就是讲到“文”的方面,也称“及兄之为,思动鬼神,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六经之学,绝而复新”。(《李文公集》十六)也是比较重在道的方面。而皇甫?的《韩文公墓志铭》就说:“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浑浑灏灏,不可窥校。及其酣放,毫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皇甫持正文集》六)那就比较重在文的方面了。由于李翱与皇甫?对于韩愈的认识不一样,所以二人之作风和成就也不相一致。李翱作风平易,论文重道;皇甫?作风奇特,论文也尚奇。
  李翱《答朱》(一作王,一作梁)《载言书》自述其作古文之旨云:“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李文公集》六)此书说明他学古文之旨,全与韩愈相同。李翱此书为其论文主旨所在,与韩之《答李翊书》,柳之《答韦中立书》,同样重要。他说:
  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
  此书专讨论创意造言二事,而均归之于“皆不相师”。论创意,韩愈说过:“师其意不师其辞”,似乎意不能不相师。论造言,柳宗元又说过:“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似乎言也不能不相师。然而他却说:“创意造言,皆不相师。”这岂不是与韩柳异其旨趣吗?然而,言各有当,李翱的意思也正是韩柳的意思。在李翱当时,也许有一班人振于韩柳复古之说,而不能了解韩柳以复古为革新的意义,不能理会韩柳从学古以创造的本领。这好似在陈子昂李白在号召复古的时候,一辈后生就批评庾信和初唐四杰是同样的情形。所以他对于朱载言一流人,便不得不急急以“创意造者,皆不相师”为言。
  先论创意。他说:
  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他以为义贵深,意贵远。义深意远则理辩气直而辞盛文工。义之贵深,意之贵远,正如山之应当高,渎之应当出源到海,百品之应当足以充肠。深与远,是义与意的标准,标准可同而所以成其义与意者正不必同。不要以为在文以明道的旗帜之下,可以尽量容纳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假使没有自己独特的见地,说来必不会透彻。他所谓:“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应当着眼在这一点。这样,所以他主张学,──“此因学而知者也”。学愈深则意愈远,否则,一望皆黄茅白苇,只成为浅近的同而已。
  继论造言。他再说: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享,犹犬羊之?享”,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李文公集》六)
  造言,大概也是当时新起的问题。他先就当时人对于造言问题所举出的几点相反的标准,加以总的批评,称为未识文章之所主。这些问题,在李翱以前,权德舆已经提出过。权氏的《醉说》云:“尝闻于师曰,尚气尚理,有简有通。能者得之以四,不能者失之亦以是。四者皆得之于全,然则得之矣;失于全则鼓气者类于怒矣,言理者伤于懦矣:或狺狺而呀口,ㄢㄢ以堕水。好简者则琐碎以谲怪,或如谶纬。好通者则宽疏以浩荡,庞乱憔悴。岂无一曲之效,固致远之必泥。”(《权载之文集》三十)又其《尚书兵部郎中杨君文集序》云:“君尝以为尚气者或不能精密,言理者或不能彪炳。”(《权载之文集》三十三)可知这是当时一般人常提到的问题。一般人总以为标准愈具体,愈简单,则愈易明了,愈易遵守;但在他则以为这是不成问题的。他的标准,是造言要工,惟工而后能传。尚异与好理,对与否,易与难,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工。而做到这工的标准,却又须自己去创造的。“唯陈言之务去”,必不能袭用前人一言一语,这才是革新。所以我说:李翱此书,是专对当时泥古的人发的。
  看出了这一点,然后知道他的所谓不用“莞尔”“哑哑”“粲然”“攸尔”“冁然”诸词,与皇甫?的尚奇不同。他不过提示人应当有创造的本领,应当善于采用当时的词汇。至于他所本的则仍是所谓“六经之旨”,他所学的,仍是所谓“六经之词”。他依旧是偏重在道的方面。
  实在,李翱于道,也确是有所得者。即就其《复性书》而论,亦远胜于韩愈之《原道》。宋儒理学,即很受此书之影响。所以他的论文主张,就“六经之旨”言,也不是空洞的话。其《寄从弟正辞书》云:
  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夫所谓一艺者,乃时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
  仲尼孟轲殁千余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且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亦未可诬也。
  夫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有文而能到者,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犹诚明之必相依尔。
  贵与富,在乎外者也,吾不能知其有无也;非吾求而能至者也。吾何爱而屑屑于其间哉!仁义与文章,生乎内者也,吾知其有也,而能求而充之者也,吾何惧而不为哉。(《李文公集》八)
  他不以为文章为一艺,所以偏重在道的方面。他谓“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这正是上承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下启宋儒“道至则文自工”之说。宋人讥韩愈为“倒学”,实则李翱此文,即已逗露此意。“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这是宋人论文的见解。“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这是唐人论文的见解,而宋人所讥为倒学者。所以李翱论文,已开宋人之先声。至其《答皇甫?书》“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为本”。又《答开元寺僧书》畏后世圣人之责,不敢为释氏作钟铭,都可以看出他卫道的热烈。
  至皇甫?之论文,便偏主于奇。其《答李生第一书》云:
  来书所谓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与否耳!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桡云霓,骊龙之珠必涸深泉。足下以少年之气盛,固当以出拔为意。学文之初,且未自尽其才,何遽称力不能哉!(《皇甫持正文集》四)
  这种尚奇的主张,完全是尚文的倾向,因为不脱韩愈所谓“能”与“异”的见解。其《答李生第二书》复申述之云: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
  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
  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已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
  《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谓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皇甫持正文集》四)
  此节谓奇而无伤于正,正而无伤于奇,以文奇理正为标的,固似较前书为修正一些,但以尚奇之故总不免偏于修辞方面。其后孙樵论文,亦偏主于奇,就是皇甫?一派之支流。
  孙樵《与友人论文书》自言:“尝得为文之道于来公无择,来公无择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韩先生退之”;(亦见其《与王霖秀才书》)则其渊源所自,正从皇甫?一派得来,所以不重在道,而重在文,而其论文亦不尚平而尚奇。其《与王霖秀才书》云:“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ゼ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前辈作者正如是。”(《孙樵集》二)又《与友人论文书》云:“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孙樵集》二)这些话,都是申皇甫?尚奇之旨。
  到了五代,齐格既卑,诗体又靡,文学批评也无可论述,但是做《旧唐书》的刘?句,却有一些和当时古文家相反的见地。这原因,恐怕由于晚唐五代,古文家继起无人,只有孙樵勉强支持残局,但是又走了皇甫?的路线,脱离实际,所以令狐楚李商隐辈遂得以复煽骈文之余波,成为四六。在此风气之下当然论文见解要与古文家有些出入了。
  古文家的论文是重在文行相顾的,但是刘?句却把它分开,不使相混。《旧唐书·苏味道李峤诸人传论》云:“才出于智,行出于性。故文章巧拙,由智之深浅也;行义诡实,由性之善恶也。然则智性禀之于气,不可使之强也。苏味道、李峤等俱为辅相,各处穹崇,观其章疏之能,非无奥赡;验以弼谐之道,罔有贞纯。”他这种不以人废文的态度,比了昔人不以人废言为更进一步。因为他在教训的批评流行之后,而能有此见解,亦是值得注意的。
  又,古文家因为重道,所以尚学。而《旧唐书·文苑传序》却说:“如燕许之润色王言,吴陆之铺扬鸿业,元稹、刘责之对策,王维、杜甫之雕虫,并非肄业使然,自是天机秀绝,若随珠色泽无假淬磨,孔玑翠羽自成华彩。”这又发挥他的天才说了。在四六流行的时候,当然会产生和骈文家一鼻孔出气的论调。
  这样,所以论到文学的进化,也能打破当时批评界的是古非今说。其《文苑传序》云:
  前代秉笔论文者多矣!莫不宪章谟诰,祖术诗骚,远宗毛、郑之训论,近鄙班、扬之述作;谓采采?苡,独高比兴之源,湛湛江枫,长擅咏歌之体。殊不知世代有文质,风俗有浮ㄤ,学识有浅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删诸国之诗,非求胜于昔贤,要取名于今代;实以淳朴之时伤质,民俗之语不经,故饰以文言,考之弦诵,然后致远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为通论。
  他处于唐代批评界复古说高唱之后,而竟能不为所囿,谓是古非今未为通论,也可说是比较特殊的了。但是假使明白在他以前有令狐楚之四六,在他以后有杨亿、刘筠之西昆体,那么这种论调也就不值得惊奇了。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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