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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是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他一生充满着机智、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说起金圣叹,除了佩服他的幽默与怪戾外,更多的是同情与惋惜。他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为数不多的草根文化名人之一。身为草根,他的悲剧命运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历史没有将金圣叹推到那场“哭庙”运动中,或许他能够尽享天年,演绎更多的故事流传下来。而命运恰恰捉弄了他,让他不羁的情怀和怪戾的放达发展到了巅峰。
这场带有些许民主色彩的“哭庙”运动,发生在顺治十八年,即1661年。年前,苏州府吴县来了一位新县令,这个叫任维初的人,既强权,又贪婪,刚刚履新,按理说应该先树立新形象,而他似乎有恃无恐,百般贪婪。史载,其治下欠税者常遭到他的重刑惩罚,甚至有人因此而丢掉性命。许多人在其强权治理下,苟且偷生,不敢言怒。退一步讲,如果只是严治倒也罢了,可此人心狠手辣,雁过拔毛,连皇家库粮都敢中饱私囊。短短时间,民怨沸扬。恰逢顺治驾崩,坊间传说留有遗诏,严惩贪官。以天下为己任的吴县秀才们闻风而动,并由金圣叹执笔揭帖(古代揭发官吏恶行的一种文书),写了《哭庙文》。金圣叹等携百余秀才同往文庙哭灵,并借机将揭帖递交苏州巡府朱国治,岂知朱任二人早已暗中勾结,合伙设下陷阱。以倡乱、惊扰帝灵为由逮捕了十八位秀才,其中就有金圣叹。
金圣叹的临刑受死,被后人渲染得像神话一般,各种传闻都有。都说金氏如何潇洒、临死不忘幽一默。其实不然。我对金氏的死,至少有两点看法。
一是金圣叹乃一介草根书生,大祸临头,无人出面为他游说,原因在于他朝中无人。自古文人多是怪,不怪岂能称得上文人?做几件出格的事在所难免。如果金氏能够像其他文人如李渔等,拥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关键时刻上下通融通融,也不至于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二是金圣叹在刑场上的怪异表现,并非幽默、豁达,而是无可奈何和极度的悲愤。所有的传说的确让人感受到金氏与众不同的旷达人生,可是仔细思量,金氏何尝不是通过如此怪戾来掩饰内心的滞涩与酸楚,就说那副与子诀别联吧,即可窥视他的大悲大哀。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此联确实非常巧妙,但愿不是后人杜撰。其中“莲子”和“梨儿”既是金圣叹两个儿子的名字,又是妇孺皆知的两种果实;既切合自然规律,又寓意颇深。同时,我们还会惊讶地发现,“莲”与“怜”、“梨”与“离”同音。一语双关的联语是否可以这样来解读呢——孩子,我马上就要辞别人世了,看着你们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我心中苦啊,我心中酸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可要好好地活着啊!只有大悲大哀之人,才会如此委婉道白。确实机智,并非幽默。
顺便说下金圣叹的“临终要事”:“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真的无憾了?明白人一瞅,即知他心中的大哀,过了这一刻,就永远不能“花生米与豆干同嚼”了。这与瞿秋白临终前说的“中国豆腐好吃,堪称世界第一”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用普通的话语、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内心极度的不满和对现实的憎恨——难道是幽默吗?
金圣叹的悲剧在于他的性格,即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他的命运可以用一个“怪”字概括,即怪性格和怪作为。
金圣叹的第一怪是容不得除自己以外的怪人。
六才子书,你知道吧。如果你忘记,我帮你数数:《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诗集》《水浒传》《西厢记》。看看六才子书的作者都是些谁?都是正人君子,少有怪人;个个严肃认真,以天下为己任。当然,他们的作品也都被奉为经典,如《庄子》成了道家经典,《离骚》成了韵文之祖,《史记》成了无韵《离骚》……后面的不说,你也知道的。
在金圣叹的心目中,才子应该走正路,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主流,好比当下写手与作家的区别一样。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金圣叹为什么就看不上李白和李白的作品呢?一开始,我帮金圣叹寻找理由,即李白的诗不及杜甫的“工”。在金圣叹看来,所有律诗中的前四句和后四句都是两个可以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境界,李白的诗很难达到。后来,我发现没这么简单,在金圣叹的意识或者潜意识里,只容得自己怪,却容不得别人怪,譬如李白。
也许你认为,这“六才子书”的评定是有其道理的,基本上都是开山大作。也许是巧合,金圣叹在评定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即作者怪不怪。尽管是我的偶然发现,却也耐人寻味。至少在我看来,怪人多有才,但难成大事;金圣叹不是圣人,难免有嫉妒之心,或者说潜意识里有嫉妒心,容不得除己之外的怪人。
金圣叹的第二怪是乱点乱评,歪打正着讨了巧。
据研究者考证,金圣叹难得长寿的一生,阅览无数,大多“囫囵吞枣”,来不及消化,甚至连反刍都未及。真正评阅的典籍并不多,如“六才子书”在他罹难前只完成了后两种的批阅,即《水浒传》和《西厢记》。古人作“研究”不喜欢长篇大论,而是点点滴滴地积累,因为他们不需要评职称,也就无需有论文字数的限制。所以,古人评点多为性情左右,尤其是金圣叹,有时候心血来潮,不仅评点,还按照自己的一时思想将原作加以删改。为什么他一开始就评点六才子书里的后两种呢?因为后两种正适合他的性情,这就有点投机取巧了。当然,我们相信:如果他不罹难,前四种也一定会评点的。问题是,会不会也像后两种评点被后人认可和推崇呢?难说。
特别有意思的是,金圣叹好发议论,喜欢结合时事,议论风生,不绕弯子,不回避现实,每每才情毕现。巧的是,他的议论及其评点大多被后人接纳,甚至是开先河之说,如他之前,人们读《水浒传》只是将其当作史籍和散文来读,而金圣叹则将其划入小说范畴。他说:“《水浒传》只是写人粗鲁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勒,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这些看法很独特,眼光很独到,却未必是精读深思的结果,这是才情,这是机智,这就是怪人的才气,你不得不服。
金圣叹的第三怪就是满脑子的怪点子、馊主意。
都说金圣叹的歪点子多,这歪点子其实就是怪点子。有时候,弄巧成拙,譬如最终让他罹难的那件事(秀才哭庙),不能说与金圣叹无关。他不仅仅是个参与者,没少背后策划,结果让歹人以“抗纳兵饷,聚众倡乱,惊扰先帝之灵”为名投入大牢,终而人头落地。不过,金圣叹临死前还幽了一默:砍头最是苦事,不料于无意中得之。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个“祸根”早在年轻时就已经埋下了。譬如有一年,上面派人下来考察生员,临时从《孟子》中信手拈来一句“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作文题,让许多生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死要面子的生员们岂敢交白卷,只好东扯葫芦西扯瓢,满纸胡言。金圣叹也在被考之列,也是无从下笔,却又不愿意胡说八道露了短。他灵机一动,在白花花的纸上写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白露蒹葭之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他一连写了三十九个“动”字,字体又大,正好将白卷填满。
考察官见了,忍俊不禁,却不得不装着恼恨的样子:岂有此理,莫名其妙!金圣叹一本正经地说:“孟子说:‘吾四十不动心’;孔夫子也说,四十而不惑。这就是说,人在四十岁以前还是很容易‘动心’的,很容易被‘迷惑’的,孔孟亦莫例外——四十岁以前的孔孟见到黄金万两、绝色佳人,难道心里不痒痒?即便心里痒痒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一连写了三十九个‘动’字,一个‘动’字代表一年,正好在四十岁以前。如果我写了四十个‘动’字,就有辱孔孟之道了。”
一席话弄得考察官哈哈大笑,原来考察官也动心了。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人,每个人的生存环境和禀赋是不一样的。金圣叹只有一个,而且离我们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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