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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

作者:孟永峰     来源:会员中心     时间: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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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边刚泛鱼肚白,月牙儿还挂在灰白色的夜空中,睡意中的这个小乡村正慢慢露出她的轮廓。朦朦胧胧的薄雾  笼罩下,一个直直的烟囱骄傲地矗立着,烟囱上头黑黑的,顶端还盖着一块青瓦,青瓦上站立着一只骄傲的大红公鸡。它两脚抓着瓦片,向下勾着头伸出长长的颈,然后猛地向上一甩头,就高歌一曲,“鸡勾勾喔……喔!……”,嘹亮、清脆。


       这是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子,小院没有门楼,只有两个砖垛子,中间用木板钉了两道栅栏门。三间红砖青瓦房,东厢一间灶房,那只大红公鸡就卧在灶房的烟囱上呢,它刚想拍拍翅膀再引颈高歌一曲呢,“吱呀”一声,堂屋门开了,一个近六十岁的老汉走到院子中间,望望东边泛白的天空,又看一眼烟囱上的那只公鸡,走向栅栏门。


       老霆叔打开栅栏门,门右前边一个青色的门枕石,一屁股坐上去,手摸向屁股后面拽出一根约尺余的长旱烟袋来。这是个古色古香的长烟斗,前面铜弯头上一个圆圆的铜烟锅,后面是翠绿玉烟嘴儿,状似装注射药粉的小玻璃瓶,又像个小玉葫芦儿,中间是黑色的木烟杆,烟杆上拴着个黑布袋,旱烟斗看起来有点年头了。


       老霆叔拿起长旱烟斗在屁股下的青石门枕上轻轻敲了敲,烟斗锅朝下就磕出一些灰烬来,不管有没有灰,他都习惯地这样先敲敲烟锅儿。老霆叔用粗糙的手指头从烟杆上吊着的那黑色布烟袋里抠出来两个塑料袋儿,里面装着他的宝贝,一袋是莫合烟丝,一袋是今年刚烤好的黄烟丝,烟丝金黄金黄的,一股子特有的香味儿。他小心地各捏一小撮儿,放进铜烟灰锅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他不停咳嗽着,“?”一声,一根火柴棒点燃了,然后去引燃烟火锅里的烟丝。红红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深深沟壑里流淌着辛酸,白色胡子上藏满故事,嘴噙着玉石烟嘴儿,两腮凹进去,猛吸一口,烟锅儿里红点慢慢变大,腮又凸圆了,“嘘”的一声,一股白色烟气从鼻口里喷出,打着圈儿飘起来,这可是梦村新一天点燃的第一个烟火。只一口,老霆叔就舒服得不喘不咳了,这长旱烟可是他的命根子。兰妮娘常常骂他个糟老头子烟鬼子托生的,说他上辈子就是大烟鬼,吸大烟吸死的。


       走集体那会,队里不种烟叶,老霆叔就在自家院里种几棵,烟叶子长大了,掰下来就在灶前烤烤再拿出去晾晒。有几年不让种,他就到生产队里芝麻地里捡芝麻叶吸,芝麻叶吸起来和烟叶子可差远了。走集体最后那年,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说是搞活经济促生产,队长问大家对种田有啥意见,霆老二举手说,他有好主意,队长问啥主意,霆老二说“种烟叶”,结果大伙哄堂大笑,有个婶子说,霆老二就想着烟叶,见烟叶比见兰妮娘还亲哩。那天刚好一公社蹲点干部在现场,蹲点干部一听,对呀,烟叶可以种呀!外贸上就曾要求乡镇公社号召种烟叶,烟叶是经济作物,可为队里创收。生产队最后一年,还真种上了烟叶,烟叶田还能套种红薯,红薯也没耽误收成,队长还几次夸霆老二还真提了个好建议哩。


       还有一次,老霆叔给队里拉煤,那时候从沈丘刘镇到平顶山有七八百里地,还都是土路,用架子车拉着八百多公斤煤,很多人都不愿去,老霆叔说大家都不去咋弄?俺去!刚好队里有个大青驴,那驴倔得很,没几个人使唤得了。那一次拉煤天黑了,人困驴乏的,到一个高坡,试了几次都拉不上去,老霆叔就用块煤垫在车轮后防止溜车,想着休息一下再上去。结果一休息不打紧,再套上驴,驴死活不肯走,就站在那不动,老霆叔情急之下拿出旱烟就抽驴屁股,那驴一机灵、一窜劲,煤车上去了。后来,老霆叔笑着给老钟叔说,忘了那旱烟刚吸完,烟锅还烫着呢,那驴屁股烫疼了向前一窜,坡就爬过去了。老钟叔说,看把你能哩,要是驴一尥蹶子掀翻了车子咋弄,可不把你盖下面去了!老霆叔说,你说得怪吓人哩,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吸了几口旱烟,老霆叔就站起来悠闲地向村口走去,走着还不时吸几口。村口桥边的烟叶炕今天要点火,炕房里面早已挂满了新鲜的大烟叶片子,自从分地到户后,大田地农户家都种着玉米小麦,虽然还啃着玉米面饼子杂面馍,好歹人不挨饿了,队里分给农户的小块地就响应上级号召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烟叶。


       老霆叔和“大烟囱”钟叔负责烧村里烟叶炕,烟叶分等级卖给乡外贸站,成色好的能卖上二块多一斤,这成色好坏就看火候掌控技巧了,非常考验烧炕水平,关系到村民卖烟叶收入。炕是村民兑钱建的,煤也是,人自然也是大伙推荐的,这俩人做事实诚,非常负责任,而且两人懂烟叶,因为他俩是村里有名的烟鬼子。“大烟囱”一天三盒大白鹅香烟,老霆叔一天要抽十几锅大旱烟,村民都笑说“他俩吸着烟,烟叶炕不用点火,那烟囱就能冒烟”。他们的工钱村民兑分子,自然烟叶也要管够,由于验品质,烤好的烟叶也是二人先尝鲜。


       老霆叔在火炕旁劈起了柴,不一会儿,老钟哥就到了。“霆老二,来多会儿了吗?”


       霆叔兄弟二人他排名老二,钟哥打招呼,霆老二赶紧回道:“刚来!刚来!”


       二人坐在一块儿,开始准备点火材料。煤早已用水和好并晒成了几块大煤饼子,底层是稻草,上面再茬点劈柴,等柴火烧旺再放上大煤饼子,煤饼子着火后跳跃着蓝色的火苗,这时候就可以直接上粉煤了。烟囱冒出直直的白烟,那是火炕里的水汽,白烟变成黑烟,黑烟成蓝烟,这炕就烧热了,一经点火,这火就需点上几天几夜,直到炕屋里挂满的烟叶子从青绿色烤成金黄色。


       烟叶炕的烟囱冒烟后,天已大亮,小村里小烟囱也开始冒烟了,在豫东平原这个小村子,又开始了一天的烟火气。


       娘让兰妮去给爹送饭,兰妮今天特意穿着蓝底白花的新褂子,脚上又穿上自己刚做的绣着枣花的布鞋,黑帮儿、白底儿,走路都带风。兰妮把竹筐里碗端给老霆叔,老霆叔让兰妮先回家吃饭,碗筷自己拿回家,还告诉兰妮今天不去放羊了,让在家等着,兰妮脸一红,低着头说“知道了”,昨天兰妮娘说,三嫂子给兰妮提的媒,那娃今天上门。


       半晌午,三嫂领着个男娃儿从烟叶炕边桥头经过。三嫂上来给老霆叔打了招呼,又对那娃使了使眼色,那娃儿慌里慌张从裤袋里摸出一盒黄金叶,笨拙地抽出一支给老霆叔,老霆叔还没接到手,那烟就抖到了地上去了,老霆叔弯腰捡起掉地上的那支烟,立着在大拇指敲了敲说:“先回家吧!”,三嫂子笑呵呵地说:“好,好哩!”,那娃又抽出几支烟给周边的人散散,然后跟着去了兰妮家。


       等一会儿,老霆叔对钟叔说,他把碗筷送回家,老钟叔说,那你赶紧回去吧。


       老霆叔刚到门口,三嫂子就领着那男娃刚走出堂屋门,兰妮娘后头跟着,老霆叔说 “三嫂子,吃了晌午饭再走呗!”


       兰妮娘也赶紧说 “是哩,他婶子,让您操心咧,您看,一碗凉水也没喝上!”


       那娃又赶紧从裤袋里掏出那盒黄金叶,递到霆叔手里,红着脸说:“叔,这烟您留着,我不会吸,我爹也不吸烟”


       霆叔仔细看着眼前小伙子,黑黑的,还挺壮实,还算满意。“嗯,好,不吸烟好,不吸烟好!”


       几人在院门口又说了几句,那娃就先走了。三嫂子说,恁两口子啥意见,老两口都说,要兰妮拿主意,他们没啥说的,反正都是种地的农民,人实诚能干就行,可不能找个二流子。


       他们的儿子,名叫高兴,就是个二流子,不愿意种地,天天到处闲逛,混一堆狐朋狗友。在家没少和霆老二吵嘴斗气,去年一气之下和几个朋友去了三门峡义马,说是下小煤窑挣大钱去了,也没来个信儿。高兴今年都二十三了,早该说媒了,霆老二和兰妮娘说,就他那德行,谁会给他这号人提媒呢,农村里人,就讲老实能干。


       堂屋里,兰妮低着头,老霆叔两口子正问她话,说要是中,就给人家回信儿。兰妮倚着箔篱子,手里抠着衣角,脚不停踢着地。


       兰妮娘 “兰,地都让你掘个坑哩!那娃中不中吗?”


       老霆叔 “闺女,这娃儿,老实,还挺壮,干活有点力气,咱呀都是种地出身,现在呀也都熬出头了,只要能干,就不会再饿肚子哩,我看,也中!”


       “就是,可不能找个你哥那样的,嗯!现在也没个信儿”,说着说着,兰妮娘就想哭。


       兰妮一跺脚,走出堂屋去了羊圈,牵上那头老水羊,头也不回就走,那老水羊走得慢,兰妮把绳子拽得死死的,老水羊在后面,“咩,咩,咩!”


       “唉,这死妮子!没有一个省心的种!还有这种!”,兰妮娘狠狠剜了老头子一眼,去灶屋忙活去了。


       老霆叔又蹲到栅门外去了,从门后面拿出一顶钢盔来,盖在地上,一屁股又坐上去,然后又摸出那杆老烟斗,点一锅子,狠狠地吸了起来。


       烟雾中,老霆叔又回到了弹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那时候,老霆叔还是个新兵,常常跟在老班长后面,战斗间隙大伙儿蹲在战壕里,老班长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老班长从腰里拿出那支旱烟斗,蹲坑里美美地吸着,一圈圈白烟从口鼻里冒出来,看着老班长享受的样子,霆老二真想吸两口。


       老班长 “想吸吗?”


       霆老二叭叽叭叽嘴,“想吸!”


       老班长递给他,说那就让你小子吸两口。


       霆老二刚吸上两口,冲锋号响了!老班长跃身飞出战壕,霆老二赶紧磕出烟头,把烟斗揣进怀里,跟着冲了出去。


       那仗结束,老班长没能回来,霆老二受了重伤。战后复员,这根老旱烟斗就跟着他回到了农村老家,和老旱烟斗一块儿带回家的还有件战利品,就是屁股下的美制钢盔。他把脱去的军装和奖章都放在了兰妮娘随嫁的黑木箱子里,这一过,就是三十多年。过去都成了回忆,只是发愁时吸着长旱烟斗,就会想起老班长,还有那些战友们。


       兰妮在河边望着水中那婀娜身影,晃荡辫子,双手叉在腰里,又扭了几扭腰身,胸前鼓鼓的,兰妮满意地笑了。


       兰妮坐在河边发呆,老水羊在河坡里安静地吃着草。兰妮好像看见了那个他在河对岸,站在那儿还笑着。兰妮心里想,看你笑哩那傻样,你咋不敢上俺家提媒哩,俺爹还和恁爹战友哩。有时候,兰妮就想不明白,为啥自己爹咋没有去镇供销社上班呢?吃上商品粮多好,那她说不定也能去接班哩,还能和他天天待在一起。兰妮下学只能种地放羊,那个他下学去供销社上班,兰妮把头埋在膝盖下,双手使劲地薅身边的草,大草薅光了就薅小草,兰妮想不通自己是啥子命。


       “兰——妮!兰——妮!”“兰妮!——”


       是娘的声音,娘喊兰妮回家吃饭,娘怕饿着兰妮,不像爹一辈子窝囊,还不知道疼人,就疼他那杆大旱烟。兰妮有点儿恨爹,恨那杆长旱烟斗,天天吸,能吸出来啥味!


       兰妮牵着老水羊进村时,娘在桥头正等着兰妮回家吃饭。桥头边烟叶炕房那儿,爹正在和老钟叔下六道棋哩,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泥巴蛋,腰里别着那杆长烟斗,面前是用木棍在地面上画出的六横六道道棋盘。几根棍子几个泥丸子,有啥意思?兰妮才不玩哩。


       那天老霆叔总是下不过老钟叔,盘盘输,老霆叔不干,就悔棋,老钟叔也不干,说,下棋就如过日子,过去就过去了,咋还能倒回去。


       几天后,烟叶出炕了,老霆叔提着几大串子金黄金黄的烟叶子,进了屋,把叶子挂到梁上。吸的时候就用剪刀再一点点剪成烟丝,这可是他一年的存货。烟叶子散发着香味儿,老霆叔闻着舒服得很,兰妮却总说难闻得很,兰妮说,他这辈子也不找吸烟的男人,特别像爹这样的烟鬼。


       那天,兰妮娘正在屋里纳鞋底儿,听到外面有人喊收烟叶子,兰妮娘就取下梁上一串烟叶子,刚好家里没盐了,这烟叶子能换俩钱。收烟叶那人嫌烟叶子太少,说压不住称,兰妮娘就说,那俺就再取点。兰妮娘转身回去取,收烟叶那人跟着去了堂屋,说看看有好点烟叶子没有。那人是识货的,搁不住劝,那些烟叶子都卖了。


       过了两天,老霆叔去取烟叶子,一看烟叶子没了,就问兰妮娘烟叶子弄哪啦,兰妮娘说卖了,可把霆老二气的,瞪得牛眼一样。兰妮娘就开始数落起来,说他就知道吸!吸那破叶子!家里吸的买盐钱都没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跟着你霆老二受一辈子穷,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又哭她那倔驴的儿。气得霆老二就蹲在门口那石枕上直生闷气,说那是好烟叶,能卖上五块钱斤,你咋能二块钱斤给卖了哩。


       三天没吸大旱烟,老霆叔是咽不下饭,睡不着觉,兰妮娘说你真戒不了,就去吸那杨树叶子去吧。半夜里,老霆叔爬起来抽了一气树叶子,又苦又呛,咳嗽得受不了。


       好在那天,老德硬拉着他下六道棋,下了几盘他老输,老德叔就问他咋没心下棋了,总老输,没意思。霆老二说,他要是弄几口烟吸,老德一盘也赢不了,老德说那你吸罢,霆老二气呼呼地说,吸个屁,烟叶都让兰妮娘给卖光了。老德一听,乐了,说:“你这老烟囱,没烟叶子还不是要了你老命”


       老德叔回家,取了他家那些镇上外贸站不要的烟叶子给了霆老二,灰黄色的烟叶子是差了点,好歹总是烟叶子,老霆叔总算靠着这些烟叶子熬了一季子。来年,烟叶子刚长出几个嫩片儿,他就去地里捡了些枯烟叶子做烟丝,总不能吸芝麻叶杨树叶子吧。


       那一年冬天,下了很大一场雪,整个村子都白茫茫一片,村里没人出门,两个民警冒着严寒敲响了兰妮家的门。没多会儿,屋里头传出来一场惊天泣地、伤心裂肺的哭声。


       雪化去了的时候,老霆叔家地里头多了一座坟,高兴在煤矿上出事故死了,村里有人说打架被人捅死了,有人说是喝酒喝死了。三年后,兰妮娘也去了,又多了一座坟。


       家里只剩兰妮和老霆叔两个人了,老霆叔坐在栅栏门口的青石上吸旱烟,烟味呛得他不停咳嗽。兰妮在灶屋里烧着锅,烟火从烟囱里冒着火星儿,屋里的烟气熏眼睛,兰妮直淌泪。


       老霆叔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还佝偻着腰,不停地咳嗽着,旱烟吸得更厉害了。离开那杆烟,老霆叔浑身没力气,也没精神头,只有吸烟的时候,他眉头紧锁着,两腮一凹一凸,就像呱呱叫的青蛙鼓着两个泡。


       老霆叔和兰妮说,妮呀,趁着我活着,还是嫁了吧!爹在,咱家还有烟火气,爹不在了,咱家就没烟火气了。说着说着,霆老二那双浑浊眼里滚着泪花儿,滴溜溜打着转。兰妮哭了,兰妮哭,爹也哭,爹让兰妮认命。


       那天,那个男人被媒人领进了老霆叔家,那男人言语迟钝,有点木讷。男人走时把带来的半盒黄金叶烟又揣进了裤兜,听媒人介绍说,这孩不吸烟不喝酒,人很实诚,干活很卖力气,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


       兰妮出嫁了,嫁给那个老实男人,兰妮出嫁时都二十八了,男人比兰妮还大两岁,男人家境不太好,小学没上完就下学了,要是没娶到兰妮就可能成了老光棍。兰妮说过,他不喜欢老实男人,老实男人都傻,缺心眼儿。


       兰妮还是认了命。


       兰妮坐在床沿边儿,红褂红裤红鞋儿,粉白的两腮挂着两点红,兰妮那天很美,但她很想哭。三婶子告诉兰妮,出嫁的日子可不兴哭,办喜事要笑,那样吉利,哭了不主兴。两个姑娘架着兰妮走出里间,兰妮看到爹坐在堂屋里抽着那杆旱烟,老霆叔看见女儿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兰妮知道,以后这家就爹一个人了。


       眼前起了雾,坐在车里那一刻,一滴露珠从她腮上滑落,像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飘在风中。


       第三年,兰妮抱着儿子来看爹,老霆叔烧?,兰妮做饭,灶里填满了柴,烟囱突突冒着烟火,那一天,老霆叔没有抽旱烟。他用手指头逗着小家伙说,娃蛋长大了,要给姥爷上坟,别忘了点支烟。


       那一年,兰妮男人去建筑工地打工,玉米季男人还要回来,兰妮一个人砍不了六亩地玉米。男人回家前,把两千多块工钱缝进内衣口袋里,怕客车上有小偷。不幸的是,回家的路上,夜里车被拦了下来,上来几个流氓抢劫。一个流氓拿着刀逼着兰妮男人掏钱,她男人心疼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死死捂着内衣口袋,那流氓就在他腿上捅了两刀,男人吃痛松了手,最终两千元钱被抢去。不承想,那两刀捅住了大动脉,血流得止不住,司机也吓破了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加上那时候都是坑坑洼洼的土公路,等送到医院,人也不行了。


       兰妮,没了男人,一个女人拉巴着俩孩子过日子,日子过得也很苦。兰妮怪自己命不好,自己命里苦。


       自从兰妮没了男人,老霆叔没几年就去世了,才活过六十六,那是一九九六年春天。去世弥留之际,瞪大着眼,张大着嘴,就是不肯离去,兰妮明白,爹在想着那根大旱烟呢!兰妮点上大旱烟,让那玉石嘴放进爹嘴巴里。爹使劲想吸上一口,但吸不动,头一歪,去了。“哇!”一声,兰妮大哭了起来,兰妮哭着:“俺苦命的爹呀!俺苦命的娘呀!我没了娘,也没了爹呀!”


       兰妮把爹放在黑木箱里的绿军装给爹穿上,又把那枚奖章给爹捌上,兰妮想把爹的那把旱烟斗也放进棺材里,想想又拿了出来,他不想爹在那个世界里抽烟,烟能抽出啥味呢?


       兰妮把爹和娘埋在一块儿,起了个圆圆的大坟。


       夏季黑夜里,坐在桥头乘凉的村民说,你看东边坟地里一明一闪的,是烟火,那是霆老二在抽旱烟袋哩。


       兰妮回娘家给爹娘烧纸,兰妮家的灶屋烟囱就会冒出烟火花儿。兰妮用竹篮提着馏好的馍,叠好的纸钱,纸钱上放着爹那杆长旱烟斗。兰妮想,爹在那边吸不上旱烟,就让爹看看他的这杆旱烟斗,免得挂念。


       有一次兰妮想爹,拿出爹的那杆旱烟袋偷偷试着吸了一口,一股苦味儿,一点都不好吸,兰妮明白了爹为啥喜欢上了吸这旱烟,吸的是那苦滋味,吸的是那生活的愁滋味,旱烟如同爹的命,旱烟也如同兰妮的命,都苦着哩。兰妮吸着爹的旱烟,苦地流出了泪,那烟火一闪一亮,那泪花也一闪一亮。


       老霆叔家门口,村支书领着几位干部和军人,村支书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位功臣家,英雄就住这儿,可是,这家没人了。


       兰妮去看爹娘,就把那杆旱烟点着,再放在爹的头那边,兰妮说,爹,你的旱烟拿来了,你就吸吧。兰妮和爹说一会儿话,就吸上一口旱烟,烟火不灭,一闪一亮冒着青烟儿,兰妮吸着旱烟时,那烟锅里火花映红了兰妮的脸,兰妮的脸上流着泪。


       孟永锋,作于2023年9月6日,2023年12月18号修改定稿。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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