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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第五章 乡村趣事》

作者:郭进拴     来源:会员中心     时间:2023-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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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决不助不愿作为的人。

                     ——索福克勒斯  

       我的故乡鳌头,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小山村,这里也有很多趣闻轶事,我也亲身体验过些许往事,时时勾起我的思乡恋乡情结。

 露天电影 

       我成长的鳌头村,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儿时,村里没有电,乡亲们都点状如黄豆的煤油灯。我与小伙伴们惟一盼望的就是看露天电影了,我们甚至还翻山越岭到小山沟、坡池、鲁沟、东马庄、纸坊等村去看露天电影。   在穷乡僻壤看电影还算一件奢侈的事。那时,全公社仅有一台放映机。准备放电影时,要先安排时间,再由大队派出一两个壮男劳力去公社挑运放映机和又重又笨的发电机,我和一帮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美滋滋地抢着帮大人提影片。片子很沉。大伙轮流扛,小心翼翼生怕撞碎了夜间的好梦。放电影前,先别说我们这些小孩子了,就连大人们也在太阳悬离树梢两三丈时就迫不及待地擦手洗脚等着了。小孩子们更是整个下午都没有了魂,一味诅咒天还不早点黑。天刚擦黑,我们这帮小兄小弟们就风风火火地搬椅杠凳,乱哄哄地在大队部里霸占位置。 看露天电影,还会惹出一些电影之外的故事。十八九岁的大哥大姐们,正处于初恋或热恋中,趁黑暗搞一些可疑的小动作。一次,寨上的二柱子和凤仙这对打得火热的恋人,相约看电影却去了黄绿相间的油菜地。这当然是一位专搞恶作剧的“痞子鬼”侦察到的。而我当初怎么也不明白,去天天侍弄的油菜地里难道比看电影还有滋味?于是也就叽叽喳喳地跟在大伙屁股后面捡乐子取笑。  电影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镜头。当身壮如牛的男主人公同一位比村里任何女人都漂亮的女主人公大胆地拥抱接吻时,挨挨挤挤的观众再也沉不住气了,像一股飓风从水面刮过掀起阵阵波澜。妇女们扭过头,眼睛却偷偷地瞟银幕。有些胆大的男人还会趁机吵吵嚷嚷,说一些荦腥的笑话……  电影放完了。一阵喧哗过后,乡村纵横交错的阡陌上亮起了一束束火把,似一条条火蛇朝各个不同的方向蠕动着……余兴盎然的谈笑声,叽哩咕噜的虫蛙声,和着天上的点点繁星,构成了一幅美妙的风景图画。长蛇在黑夜里游动,一道道乡村夜景扑面而来,微风轻抚着树叶,火光摇曳闪烁。这时,有人感喟:这景色同电影里一模一样哩!早已习惯的乡亲们仿佛顿时感到了家乡的美景,别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正从柔和的夜风里一圈圈荡漾开来…… 电影结束好几天了,人们仍然沉浸在故事中,调料出不少笑话。一个秋后的夜晚,大人小孩们聚集一处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四狗子唾沫四溅,津津乐道地给大伙讲述董存瑞用左手托起炸药包炸毁敌人碉堡……正好被前来凑热闹的冯二孬听到,他鄙夷地纠正道:“放屁,是右手!”原来四狗子是坐在银幕后面看的,惹得大家一阵疯笑。  …… 露天电影曾伴随我一天天长大。直到我参加工作,走出乡村后才知道:乡村的露天电影和城市电影院的宽银幕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就是那露天电影,曾给我的童年带去了许多欢乐,让我度过了人生最初也是最难忘的岁月。

踢毽子

       踢毽子,有悠久的历史,据传始于汉,盛于六朝、隋、唐。明朝年间,有一首民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风筝;杨柳儿死,踢毽子……” 在过去的农村,踢毽子,是一项时尚的群众性体育运动。“好毽,漂亮——”每日清晨或傍晚,在农家小院,伴随着上下翻飞的绮丽彩毛毽,三五成群的人们就不时爆发出了阵阵喝彩声。 家乡是何时兴起踢毽子的,我不曾考究,只知道我与父母亲从山北回来的那天起,就已经有了毽子的存在。那时,大家一边踢毽子,一边讲述着村里的轶闻趣事。大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毽子,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踢。至于踢得多与少,踢得好与坏,全凭踢毽子的人眼疾腿快。当然,个数踢得多的人,在村里就特别受人敬重。我的二姐就是村里出了名的“毽子手”,遇到她兴致特浓时,那毽子好像粘在她的脚边,任由她踢上千余回合。 踢毽子,妙在随意。面对不同角度飞旋而至的毽子,高手可随心所欲地施以踢、挑、勾、钻、磕乃至头顶之能事。倒踢紫金冠、鸳鸯腿、凌空飞射等武术、舞蹈、体操、足球中的动作技巧在此间均可出神入化,天衣无缝地糅合于一体。  踢毽子,高在默契。在你来我往险“毽”横生、妙“毽”纷呈的互动中,那毽子或凌空飞舞,或旋转飘落,或横亘穿梭可达几十回合、百余回合,甚至千余回合而在圈内不曾坠落于地。 毽子最早存入我的记忆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事。记得在一堂以踢毽子为题材的作文课中,老师在我作文的有关段落下重重地划了几道红杠杠。更令我得意的是,在61位同学的课堂上,语文老师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将这篇作文宣读了一遍,大加褒扬。 我们村里有一位地道的“毽子迷”,她那迎毽时闪转腾挪的脚步,击毽时干净利落的身手,人们很难想象这竟会出自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放眼望去,倒真像是散打场上频频出招迎击对手的武林女杰……  也许是因了对儿时的怀念,因了对健身的需求,今天踢毽子的多是有了几把年纪的人。每每望着陶醉于踢毽子的人们,我不禁由衷地感叹:这集娱乐、休闲、健身于一体的翻飞的彩毽,真好;踢毽子,实在值得提倡!

请神 

       多年前,不知是哪个夏天的某一日,又是谁从村外带来了一种迷信活动——请“筲箕神”。于是,整个村子陡增了热闹气氛,几乎家家户户喜请神。 提起这筲箕神,可谓怪异神奇!怪异之处则在于:筲箕本是村民平常用来装食物的竹器,一时被人堂而皇之地附上神说之后,称之为“筲箕神”;随即又被村民们当作“神品”加以供奉,真乃邪乎歪耶!至于神奇,简直超出了“神奇”的范畴——神灵则是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的化身,她们担负着替人间大众消灾治病的职责,一旦人们恭请“仙姑”光临寒舍,她们便乘坐筲箕降临人间。让村民们颇感诧异的是:众仙女乃天上仙姑,会腾云驾雾的,怎么会专拣人间的筲箕作为运输工具呢?  众仙姑落驾的时间不分白昼黑夜,着地的场所限于各家各户的土屋内。她们需要的神器也很简单,只要求村民请神前准备好一只筲箕、一根红线、一支竹筷、一张桌子和少许白面粉就够了。嚯!神仙毕竟是神仙,初来乍到,心中还惦记着村民们的疾苦,从不计较他们的寒酸。这个问题其实不难理解,既然仙姑们是劳苦大众的“救世主”,倘若斤斤计较,倒不如无忧无虑地呆在天宫尽享荣华富贵,何以还要着陆人间找罪受呢? 仙姑们所需的神器已经置办齐全。  随后村民们便郑重其事地用红线将竹筷牢牢地绑在筲箕的“尾巴”上当笔使,桌上铺展一层白面粉当纸用,再由两个人抬着腹部朝上、面子向下的筲箕分立两侧,待人跪请众仙姑归位了。上面提到,仙姑是神的化身,即便把她们招来了,仙姑们也绝不可能露“面”现“身”的——只是躲在村民们的意识深处,凭借其煞有介事的想象,去“看清”仙姑们的“真面目”——她们就“坐”在木桌的上方,静静地指挥着代行神权的村民们的动作,悄悄地回答着村民们的问话。 请神的时刻终于来到。一人跪在桌前,先磕三个响头,接着念诵:“筲箕神,筲箕神,我请仙姑下凡尘。仙姑来了打圈圈,仙姑不来打叉叉。”隔了半分钟,咿,不见动静,再请!直至仙姑来到,那筲箕就莫名奇妙、神乎其神地活动起来,似有一股神力在暗中助功;筷子笔也在白面粉上划得嗗嗗响,立现阴文,却不容易辨认,似“狗脚迹”和蜘蛛网一般,故预先非得备请一位知书人参与其中不可,帮忙猜度确认。一旁的村民顿时兴奋起来,但压低了劲头,唯恐亵渎了仙姑;又怕人多嘴杂,造成起哄,影响了仙姑的神算——于是,他们便集中委托知书者问话:“请问仙姑尊姓大名?”答曰:“瑶姬是也。” 旁人纷纷针对各自的事情求问于仙姑。仙姑们轮番上阵,不厌其烦地——作答。问:“我家咋个会富起来呢?”答曰:“需重新掘祖坟,移棺椁,挖六尺,头向南,保证问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问:“前天咱家的二柱子脚崴了,有人说他是前世做了恶事,仙姑可否帮忙诊断,看如何化解?”又答:“广集善源,救济乡亲。”  ……说来奇怪,这些村民中偶有“茶壶装汤圆”,苦于讷言的,仙姑们似乎早已通其心窍,无需他们亲口说出便代办妥当——“问客老屋的后庭藏有卖主遗留的一包白银,在东墙的根脚处。您只要选在后半夜三点一刻,挖出来就发大财!”一听有银子,房主立即按捺不住兴奋,反问仙姑:“我咋个知道它藏在哪一处呢?”仙姑回答:“到时我会变成一只青蛙,您看见它呆在什么地方,那里就是银子所藏之处。” 而且这个时候,类似房主的村民便获得一种满足感,似有仙姑保佑即可获得荣华富贵一般,纷纷夸赞仙姑们的法术;也有人颇感失落和惶恐,仙姑告诫需要虔诚修炼、或烧香、或拜干爹驱除厄运,否则将难避血光之灾。不管怎样,在场的人都相信了仙姑所说的真实性。 事后不久,据说那房主果真动起了鐝头,把老屋后庭的墙脚挖成了一个个“弹坑”,仍不见银子的踪影;咕咕叫的青蛙也不光见过一只,就是整不明白仙姑到底变的是哪一只?二柱子的脚在历经近两个月的休养后,已经恢复正常行走,最终免除了“广集善源,救济乡亲”的那一套。有人也无需挖掉祖坟了,毕竟没有立竿见影地富贵起来,不然又要落得无数次“翻尸”的骂诟。村民烧香、拜干爹的事时有发生,但确实跟“筲箕神”的耸人听闻无关。 至于仙姑们,则在人间疯癫了一阵后,依然如故地回到天上去了。村民们的生活又复归平静,他们确信:只有通过诚实劳动才能创造物质财富;其它的,全都是诓人的鬼话!

扎灯笼 

       我对于灯笼的最初印象,就是舅舅扎的红五星灯笼。对,就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举过的那种灯笼。 那年月,人们心中的很多梦,都是被过年时的灯笼所照亮的。物质清贫,而精神丰富,是当时人们普遍的写照。面案活儿好,还会扎灯笼,在十里八村,我的母亲无疑是小有名气的能人,她自幼在娘家学会了扎灯笼的绝活。阳历年一过,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扎灯笼用料其实很简单,除了少许的柳条和竹篾外,主要是高粱杆儿。外屋灶台上刚出锅的粘豆包热气腾腾,年味儿渐渐足了。 母亲选好了高粱杆,就站起身直起腰,用搪瓷缸子冲了一杯白糖水,坐在炕沿上慢慢品起来。她一边打量着地上挑选出来的高粱杆,一边琢磨起扎灯笼的工序来。听娘说,扎灯笼可不简单。一个灯笼从开始到成型要经过削杆儿、定尺寸、扎骨架、蒙彩纸、画图案等程序,一个步骤都不能少,更不能马虎。而且,还要看扎什么样的灯笼,造型越复杂,扎起来越麻烦。从一根高粱杆到一个灯笼,往往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做成。 扎什么灯笼呢,娘还没最后敲定。去年,她扎了一个白菜灯一个鲤鱼灯,却一个也没剩下。她扎灯笼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很多人家都希望过年时能有盏她扎的灯笼。于是,提前打招呼预定的、拐弯抹角托人索要的络绎不绝。俺娘本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凡能忙得开都有求必应。可她扎来扎去,自己家都没有盏像样的灯笼。娘认为,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瞧得起,帮着扎盏灯笼又累不死人,就当练习手艺了。 我父亲其实也喜欢扎灯笼,但怎么扎也扎不周正,被母亲笑了几次后,索性就巴望起俺舅来。看过年的日子临近了,父亲就鼓动母亲领我去舅家求他扎个灯笼。舅舅不顾风尘仆仆而来的我的再三央求,就是不答应。我偎在母亲怀里,盯着舅舅手中扎的灯笼,撅着嘴一声不吭。舅舅抬头看着我的样子,愣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问:“你喜欢灯笼?那你猜猜我扎的这是什么灯笼?”我还是不吭声,却不知不觉地猜起来。什么呢,像山,像肥猪,又像……我猜不出来,委屈地把头扭到母亲怀里。舅母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说:“别担心,你舅舅会给你扎灯笼的,他要不扎,我就把他扎的这些灯笼烧了。”舅舅手中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儿一个纵横交错的灯笼骨架弄好了。 舅舅坐在炕沿上又开始慢吞吞地喝起白糖水来。我壮着胆子,抚摸着灯笼架,猜想着灯笼的样子。舅舅笑着问我:“想学扎灯笼不?”他用力地点点头,舅舅说:“等你再长几岁,大一点儿,舅舅就教你扎灯笼。我眼神儿也不好,等你学会了,就来帮我扎啊。”舅舅小时候患眼疾,左眼不顶用,只靠右眼。但这右眼却成就了舅舅的好手艺。 灯笼骨架弄好了,舅舅领着我去村里的供销社代销点买糊灯笼用的彩纸。午后,白雪覆盖的小村格外安详。舅舅哈着手,一团白气绕着他的脸。我紧跟着舅舅,唯恐落下半步。舅舅回头笑道:“说说吧,想要个啥样儿的灯笼啊?”我不吭声,慢吞吞地跟着舅舅向前走。我想,最好能扎个五星的,要是不成,扎个西瓜灯也行。就怕舅舅说我挑剔,一生气不给扎了,那我可什么都得不到了。舅舅见我不吭气,也就不再问了。舅舅家这个村的供销社代销点不大。还好,供销社代销点果真有彩纸,只是颜色不全,粉的、绿的、黄的、蓝的,少了一种红的。舅舅蹲下身来眯着一只眼瞧着我忐忑的样子,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笑了起来。舅舅说:“你这孩子,人小心眼还挺多。舅舅一定给你扎个好灯笼,别胡思乱想了。”往回走时,碰到了一个叫冯大爷的“五保户”。舅舅主动打招呼,还说了一句“明天保准给您送去”的话。那冯大爷咧着嘴笑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幸福。跟在舅舅身后走,我不时回头看,见那冯大爷拄着拐棍还站在路边目送着我们呢。 缺了红色的彩纸,舅舅有些坐立不安。他在屋里踅摸来踅摸去,终于找出一瓶红色的水彩来。他铺开一张白纸,开始用小刷子蘸着水彩一下一下地涂抹起来。我想在舅舅面前表现一下,就跃跃欲试找来一只毛笔跟着舅舅涂起来。母亲见状,急忙过来制止,却为时已晚。我的手上、袖子上早已挂上了红。母亲有些生气,用力地拧了一下我的脸,我“哇”地一下哭了起来。舅舅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用身体护住我说:“孩子喜欢,就让他学着涂嘛。这对他今后学艺有好处。”随后,舅舅安慰我说:“不要急,慢慢往上涂。涂好了,我还要给你扎灯笼呢。”于是,我学着舅舅的样子小心地涂起来。就这样,舅舅涂了一张红纸,我也涂了一张红纸。不一会儿,涂好的两张红纸都干了。那色彩就像一团火,把屋子映得亮堂堂的。舅母端来一大碗刚打好的面糊,对舅舅说:“晚上不给你做饭了,你就吃这碗面糊儿吧。”面糊儿是用来糊灯笼的,舅舅当然知道。舅母一直反对舅舅为别人扎灯笼,只不过有母亲在场,舅母只好半开玩笑说说罢了。那碗面糊儿,怎么看怎么像疙瘩汤。我不免添了一下嘴唇。舅舅找来一把小刷子,在面糊碗里轻轻地蘸了一下,就在灯笼架上刷了起来。母亲也动手,帮着舅舅糊起了灯笼来。不一会儿,一盏五颜六色的灯笼呈现在眼前。哎呀,原来是一盏顶部圆形、底部方形、中部突起的“五福灯”啊。“五福灯”上下两端用的都是红纸,而中部是五棱体,分别糊着红、粉、蓝、黄、绿五色彩纸。我以为“五福灯”完工了呢,可舅舅又折叠起一张黄色彩纸,用剪子上下翻舞着。很快,一幅黄色花边和细穗剪成了。母亲还想帮着糊,舅舅却自己动手把黄色花边小心翼翼地粘到灯笼的顶部,将细穗粘到了灯笼的下端。一盏“五福灯”挂在屋中央,整个屋子被渲染得喜气洋洋。 我以为晚饭后舅舅一定会抓紧给我扎灯笼呢。可是,吃饱喝足的舅舅眨着一只眼背着手哼着小曲,在地上开始转悠起来。他一边转悠着,一边不时抬头欣赏着他的作品,一副颇有成就的样子。 舅母问舅舅:“这灯笼你准备送给谁呀?”舅舅回过神儿来,沉吟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看前院的冯大爷一个人孤单单的,就给他扎了这个‘五福灯’,算是一份心意吧。”舅母愣了一下,张了一下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仰起头陪着舅舅端详起那盏“五福灯”来。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舅母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我坐在炕上,拄着下巴瞪大眼睛望着那盏“五福灯”,心想:要是舅舅把这盏“五福灯”送给我那该多好啊!心细的舅母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对还在转悠的舅舅说:“人家孩子在盼着你给扎灯笼呢,你就别瞎转悠了。”母亲笑着说:“不急不急,让他舅歇一会儿再说。”舅舅“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边转悠边欣赏着他那盏“五福灯”。我真想哭,可又不敢哭,生怕舅舅一生气就放弃已经许诺给我的诺言。看着看着,自己的上下眼皮打起架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舅舅给我扎了一盏漂亮的灯笼,它忽而大忽而小,形状千变万化,都是我喜欢的。我开心地举着那盏会变的灯笼跑着,唱着,那些小伙伴们也跟着我一路跳着,笑着。夜空上,到处飞舞着多彩明亮的灯笼。  大公鸡打第三次鸣时,我醒了。哎呀,原来是一场梦。我有些失望,揉揉双眼,那盏“五福灯”还挂在屋中央呢。再往地桌上看,一盏红彤彤的“红五星”正朝着我微笑呢。我兴奋得一咕噜从被窝里跳了起来。啊,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红五星”。我想象着“红五星”安放蜡烛后红彤彤的样子,高兴得真想唱那首《红星歌》。舅母告诉我,这盏红五星,是舅舅趁我熟睡时,独自披着棉袄在灯下扎成的。舅母劝舅舅先睡觉,等白天时再扎。舅舅说:“我少睡一宿觉没啥大不了的,能给孩子一份惊喜,比啥都强!”舅舅说过,答应人家的事情就要兑现,不能让人失望。舅舅还说过,越简单的事情,越要用心去做。“红五星”看似简单,但是它每一个角的尺寸都要整齐,都要一致。稍微不注意,很容易出现五个角不对等,看着也就不周正了。在寒冷的冬夜里,舅舅不顾视力和身体上的疲倦,来不及喝一口白糖水,在扎好灯笼架后,又赶紧糊上由我染成的大红纸。昏暗的灯下,舅舅是那样地严谨,那样地仔细。 灯笼扎了一盏又一盏,岁月转了一圈又一圈。走进商场里,各式各样的灯笼鲜艳华丽,玲珑细致。而我却怎么也产生不出什么兴趣来。在我看来,只有舅舅扎的灯笼才最精美最珍贵。  真的,舅舅给我扎的那盏“红五星”就像一团火,一直在我心中点燃着,照耀着我从暗淡的冬夜走向明媚的春天。传统民俗灯笼是集民间传统工艺的大成,结合了竹编、糊纸、书画和彩绘等技艺,不可不谓神奇。 后来,我们全家都学会了扎灯笼,就连我上学的学费和书杂费也是靠全家扎灯笼一分一分集攒的。我们全家整夜不睡,扎到天亮,再挑到集上卖了。 我记得我们家扎灯笼共分六部走:

       第一步:开竹。竹子是制作灯笼框架的主要材料,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一般,我们会挑两三米长的干竹,竹竿要直、厚身是两大标准。 其实,开竹亦很讲究,顺着竹纹下刀乃基本原理,为避免竹竿分叉裂枝,下刀的速度不宜太快,应左右微微晃动刀背缓缓直落。如此一来,六条宽约一厘米多、大小匀称的竹篾便随大小的顺次一一得以削成。待竹篾削好后,别忘了去掉内里的竹节,毕竟这些不起眼但硬邦邦的竹节影响到接下来折篾的效果。

       第二步:折篾。实际上,竹篾的长短,是由所做灯笼的大小来定的。为了使折篾长短相宜,每对折一次动用尺子量一次是道必不可少的工序。此外,折篾时用的是一股巧劲,用力小了成不了形,用力大了无异于“谋杀”。折出四段长度一致的竹篾后,可大致按一个框形予以组合,接口处用砂纸蘸上浆糊粘住即可,是为灯笼框架的粗坯。其余的,均按此法操作。

       第三步:扎架。把折好的一干竹篾(粗坯)拼扎起来,制成灯笼骨架,是整道工序里最关键的一个环节。通过灯笼上下台座的凹槽,利用适中的间距,可以将两个竹篾(粗坯)按圆形连接起来,各个接口同样用砂纸捆住。其余的,均按这种交叉相织的方法操作。 

       第四步:勾图。绘图是一门基本功,须依靠经验的积累,功力不够是做不出来的。在我看来,民俗灯笼的图案、色彩选择相当丰富,诸如传统、喜庆、和谐、热闹、吉祥、想象等景致均可用手描绘,以之增添灯笼的活力以及韵味。往往,我们先是用铅笔白描,勾勒雏形,如此一来,即使绘画过程中有误笔也可及时修改。完成这道工序后,紧跟着的是绘图、书法、上色。  

       第五步:糊纸。这道工序考究的是平铺的功力,力求图纸与框架达到浑然合一的效果。

       第六步:上饰。想想看,假若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灯笼头摆出来,会好看吗?为了使灯笼的形象更为饱满,我们在灯笼头下面做一些装饰(镶边)的文章是必要的,这也是画龙点睛所在。譬如彩带、仿绫纸、垂苏等,均为不错的上饰选择。惟有如此,灯笼观之赏之方才悦目。

放羊娃

       我的爷爷、父亲都是放了一辈子羊的老羊把式。我幼时还没有羊高,经常在羊群里跑来跑去,有时还把羊当马骑。遇到绵善一点的羊还好说,它会任你骑,任你打;遇到脾气暴躁的羊,它会把你从羊背上掀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我从记事起,就白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晚上和父亲到生产队的窑洞里看羊,夏、秋季节的夜里还要到羊群卧地的寥天野地里去看羊,数星星,看月亮,喝露水,倒也逍遥自在。

       1969年,因我爷爷的地主成份,父母和我们姐弟都受了牵连,被批斗,受侮辱,在我二叔、三叔、五叔的再三劝说下,我们全家从客居的伊川县白沙公社的焦沟村搬到了老家临汝县临汝镇公社的鳌头村,生产队又要我父亲成了一群羊。我上小学和初中阶段,常常在节假日为父亲帮群,1974年父亲病故后,我就接过了父亲的放羊鞭,成了一名放羊娃。当时,我爷爷是山北焦沟二队的羊把式,我常常赶着羊群从黄林口再到西石崖,在和尚山与爷爷相会,爷爷就把他的干粮让给我吃。到了中午一点多,我和爷爷各自赶着自己的羊群到焦沟河饮羊,然后在河边的大柿树下休息到下午三点再上山,放到天黑,我回山南,爷爷回山北。 回忆起那段牧羊生涯,也是我这一生中最为自由自在、永远难忘的一段经历,我每天上山、下山都唱着当年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放羊歌》: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各种坡道不一样, 

       一年四季记心上。

       春放阳坡夏放巅, 

       秋放阴坡冬溜涧。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刮风下雨气候变, 

       不懂规矩瞎胡转。 

       逆风吃草草扎眼,

       雨天莫放沟塘边。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冬春草少出坡早, 

       中午最好带干粮。 

       夏秋出坡小晌午, 

       晚上回来喝罢汤。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出坡弱小头前走,

       青草嫩芽能先尝。 

       回坡壮大走前头, 

       恋着草儿不慌张。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冬天要防草冰冻, 

       孕羊吃住胎儿伤。 

       夏秋注意连阴雨, 

       常走湿路羊烂蹄。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羊儿繁殖春秋季,

       气候温和是良机。 

       毛细肉肥羔羊大, 

       选育种羊是第一。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连续放过三年羊, 

       观羊就能报气象。 

       天若刮风羊群散, 

       天若下雨羊恋山。


        好山好水好风光,

       赶着羊儿上山岗。

       养羊是门深学问,

       三年也难当内行。

       山区坡多草源广, 

       要想富裕多养羊。 


       41年前,我和我放的一群羊是亲密的好朋友,它们的模样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我是什么模样已经无法考证了。因为在当时的农村,拍照片的事儿是很罕见的;六七岁的男孩,也少有照着镜子看自己模样的。据母亲说,我童年时丑极了,小脸抹得花猫绿狗,唇上挂着两条鼻涕,乡下人谓之“二龙吐须”。母亲还说我小时候饭量极大,好像饿死鬼托生的。母亲在世时的一年春节我回老家探家,母亲又说起往事。她说我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正长身体时饿坏了坯子,结果成了现在这个弯弯曲曲的样子。说着,母亲就泪眼婆娑了。我不愿意看着母亲难过,就扭转话题,说起当年我放的那一群羊。 那群羊有十几只是父亲给我们家留下的,其余的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这家几只,那家几只,还有外地我父亲生前的朋友的几只羊。绵羊和山羊的种羊是生产队的,我们叫绵羊公羊为疙力,山羊种羊叫骚狐。我们关庙大队第五生产队当时有三群羊,我有几次把蒜瓣抹到了郭新义放的那群羊的疙力角上,又把我放的羊群疙力角上也抹上了蒜瓣,两只公羊就互不相让地抵起架来,后来把一只公羊的角都抵掉了,鲜血直流。

       我曾在我家的墙上写道: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

       书是天下英雄胆, 

       勤为人间富贵因。 

       岁月苍茫苦里游, 

       成功须向勤中求。 

       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 


       书,是我的亲密朋友。 我每天上山放羊,干粮袋里总是装着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书,边放羊,边读书。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有人物、有情节讲故事的书。一次我听一位说书人唱《三国演义》,竟然觉得刀光剑影的三国故事,比以前娘讲的牛郎织女痛快得多。我听得入了迷,晚上不肯睡觉。我急于要知道故事的发展,没办法,只得从四队的民办教师郭丙灿那里借来了一本又破又旧的《三国演义》,边猜边看。有的字实在不认识,但是因为反复出现,字义居然被我猜着了。我就这样又猜又看,又看又猜,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地读下去,越读越有兴趣,居然把《三国演义》一口气看完了。

       这一年,我才只有十几岁。 从此开了头,我看完了《三国演义》,又拿起《水浒传》、《小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每天放羊回来,我顾不上吃饭、睡觉,看书看得着了迷,手不释卷,脸也不洗。有时一边看书,一边自己喜笑,自己流泪。与书中人物同忧乐、共命运。这种样子,母亲在一旁看了,十分忧虑。为了让我散散心,转移转移注意力,就竭力地劝我出去玩玩,我却不听。有一次母亲实在急了:把我正在看着的《聊斋志异》夺了过去,扔在地上。我也不哭,也不叫,只是趔趄地走过去,再把书捡起来,接着看。我的这种痴迷样儿,反把母亲逗笑了。 我就这样地读着,在放羊期间已读完了《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 善于读书是成才的重要原因,方法得当,可以事半功倍。我立志要学文学,学历史。我认为:“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不过几十岁,但充分利用起来,这个价值是不可低估的。细水长流,积少成多;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书读多了,我就比葫芦画瓢学习写稿、投稿,然而投出的几百、上千篇稿子全部石沉大海,连一篇也没发表。我就在日记本里写了一首《作诗苦》的诗:


       佳句久传人喜读,

       作诗之苦何其殊。

       吟安一字半宵苦, 

       形同痴呆近愚鲁。 

       月出月落月而复, 

       毛发早比笔先秃。 

       贾岛推敲撞马颅, 

       王勃搜肠蒙被褥。 

       饭颗山上瘦杜甫, 

       名垂诗圣称鼻祖。 

       李白笔下腾飞瀑, 

       曾因感于磨棒母。 

       岳飞愤书满江红, 

       岳母刺字美名留。 

       君不见, 

       艳阳东海苦水出, 

       豆腐成于苦汁卤。 

       宝剑锋自磨砺出,

       作诗言志安惧苦?! 


       当时正是20世纪70年代初,生活困难,货币贬值,市场上什么都贵,羊更贵。我们村座落在伊川、汝阳、临汝三县交界处。出村东行二里,就是江山。春天一到,一望无际的山上开着繁多的花朵,好像一块大地毯。在这里,我和羊找到了乐园。它们忘掉了愁苦,吃饱了嫩草,就在草地上追逐跳跃。我也高兴地在草地上打滚。不时有在草地上结巢的山鸟被我们惊起,箭一般射到天上去了。 我把我放的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例如:黑头、黑脸、长毛、长腿、瘸子、双眼皮等等。这些是根据羊的自身特征起的名,也有根据羊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就把羊也叫什么名字的。还有根据看过的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名字给羊起的名字,例如:有一只羊生了双胞胎,我就给它们起名叫谢廖沙和瓦丽娅,都长得很肥。我却还是那样矮,还是那样瘦。家里人都省饭给我吃,可我总感到吃不饱。每当我看到羊儿的嘴巴灵巧而敏捷地采吃嫩草时,总是油然而生羡慕之情。有时候,我也学着羊儿,啃一些草儿吃,但我毕竟不是羊,那些看起来很鲜嫩的绿草,苦涩得难以下咽。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谢廖沙的头上露出了两点粉红色的东西,不觉万分惊异,急忙回家请教近门的老人。老人说羊儿要长角了。我对谢廖沙的长角很反感,因为它一长角就变得很丑。 春去秋来,谢廖沙已经十分雄伟,四肢矫健有力,头上的角已很粗壮,盘旋着向两侧伸去。它已失去了俊美的少年形象,走起路来昂着头,一副骄傲自大的样子,很像公社里的脱产干部。我每每按着它的脑袋往下按,想让它谦虚一点。这使它很不满,头一摆,就把我甩出去了。瓦丽娅也长大了,它很丰满,很斯文,像个大闺女。它也生了角,但很小。

       这两只羊在村子里有了名气。每当我在山上放它们时,就有一些男孩子围上来,远远地观看谢廖沙头上的角。并且还打赌:谁要敢摸摸谢廖沙的角,大家就帮他割一蓝草。有个叫郭青献的逞英雄,蹑手蹑脚地靠上去,还没等他动手,就被谢廖沙顶翻了。我当然不怕谢廖沙。只要我不按它的脑袋,它对我就很友好。我可以骑在它背上,让它驮着我走好远好远的路。 我的羊群里有一只头羊,听说是父亲当年从新疆那边买来的。那家伙已经有六七岁了,个头比谢廖沙还要大一点。那家伙满身长毛脏成了黄褐色,两只青色的角像铁鞭一样在头上弯曲着。它的毛厚,每年能春、秋两季剪两次毛,能多卖钱。 那家伙喜欢斜着眼睛看人,样子十分可怕。我对这只羊向来是避而远之。不想有一天,谢廖沙和瓦丽娅却违背我的意愿,硬是主动地和那只新疆羊靠拢了。       听说我们当地品种的母羊能与新疆种羊交配,生出的小羊个大、毛长、肉好。只见那只看似丑陋的老公羊看见了瓦丽娅,颠颠地凑了上来。它的肮脏的嘴巴在瓦丽娅身后嗅着,嗅一嗅就屏住鼻孔,龇牙咧唇,向着天,做出一副很流氓的样子来。瓦丽娅夹着尾巴躲避它,但那家伙跟在后边穷追不舍。我挥起鞭子愤怒地抽打着它,但是它毫不在乎。这时,谢廖沙勇敢地冲上去了。老公羊是决斗的老手,它原地站住,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谢廖沙,活像一个老流氓。第一个回合,老公羊以虚避实,将谢廖沙闪倒在地。但谢廖沙并不畏缩,它迅速地跳起来,又勇猛地冲上去。它的眼睛射出红光,鼻孔张大,咻咻地喷着气,好像一匹我想像中的狼。老公羊不敢轻敌,晃动着铁角迎上来,一声巨响,四只角撞到一起,仿佛有火星子溅了出来。接下来它们展开了恶斗,只听到乒乒乓乓地乱响,一大片草地被它们的蹄子践踏得一塌糊涂。最后,两只羊都势衰力竭,口里嚼着白沫,毛儿都汗湿了。战斗进入胶着状态,四只羊角交叉在一起。谢廖沙进三步,老公羊退三步;老公羊进三步,谢廖沙退三步。我急得放声哇哇大哭。大骂老公羊,老公羊不理睬。我冲上去,用鞭杆子戳着老公羊的屁股。郭青献上来拉开我,说:“拴娃,求求你,让我把这幅斗羊图画完吧”我看到他那夹板的一张白纸上,活生生地有谢廖沙和老公羊相持的画面,只是老公羊的后腿还没画好。我这才知道,世上的活物竟然可以搬到纸上。想不到这个经常和我冬天钻麦秸窝,夏天下河摸泥鳅的玩童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我对他不由得肃然起了敬意。 后来,老公羊和谢廖沙又斗了几次,仍然不分胜负,莫名其妙地它们就和解了。 第二年,瓦丽娅生了两只小羊,毛儿细长,大尾巴拖到了地面上,果然不同寻常。这时,羊已经不值钱了。4只羊也值不了100块。 

       在我放羊期间,村里有一个长得像小芳一样的姑娘,每次都把她家的几只羊晚上领回家再喂喂、饮饮,然后再挥舞着羊鞭,把羊送到队里的羊圈里,我们常常在羊圈见面。后来,我到井上担水,几乎每次都能碰上她,我就很乐意为她提水,有几次还帮她捞桶。我那些年写的稿子,都是她帮我捎到学校,再交给邮递员寄给报刊编辑部的。有一次我去山北相亲,她等在半道上就问了我一句话:“她对你亲不亲?”她是初中生,每次节假日都爱上山帮我放羊。我还在锄自己承包的责任田时有意拐到她的责任田里帮她锄了几行玉米。那一年我在北山受了批斗,她还主动来看我,说了许多宽心的话。但我们始终没有把话挑透。她结婚后先是父母、哥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她又常常受婆母打骂,后来她丈夫又因亲生母亲殴打儿媳而气得患了癌症不幸病故,把千斤重担压到了她一人头上。

       那年代,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群羊,我们关庙大队第五生产队就有三群羊,靠羊粪上庄稼地,庄稼长得又壮又好,年年丰收。那年夏天的一天,突降暴风雨,夹杂着冰雹,我们窑湾、寨上、阁底七个生产队的十群近千只羊在下坡时全部挤到了江山腿的一个凹窑里,羊上摞羊,挤死了许多羊,当时七个生产队的男劳力都集中到江山腿下来抬羊,人山人海,场面极其壮观。当然,也有挤死了羊的妇女在现场哭哭涕涕的。

       那时候,我们的羊群还不断被平原地区的生产队请去卧地。我印像最深的是那一年刚刚收了玉米,西马庄大队一个生产队就请了鳌头、大安、吴窑、焦沟、东马庄、坡池、鲁沟三县交界处的近百群羊在他们近百亩的准备种麦的地里卧粪。我和西湾的冯良白天放羊,晚上到虎张凹看电影,记得那次放的是钢琴伴奏《红灯记》,回来的路上,我们都夸铁梅长得好,只顾说话,一不小心跳到了水坑里,裤子全湿了。给我们做饭的那位姑娘不但人长得好看,还很善良。每次出坡,她总是往我的干粮袋里多放几个她蒸的又白又大又虚又好吃的白蒸馍,老是怕我被饿着了。一次她的未婚夫从部队回来看她,她顾不上回家,那个当兵的就站在一旁看她做饭,还给我递过一支烟。她的茶饭头好,擀的面条又细又长,我每晚能吃三大碗。一星期后,我们就要离开西马庄了,她站在路旁,目送我们走了很远很远。那时候,我常常想,要能找个像她那样的老婆那该多好啊!

       我刚到临汝镇文化站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回家,看到一张羊皮,母亲说那张羊皮是谢廖沙的皮。当年,它与老公羊决斗之后,性格发生了变化,动不动就抵人。抵不到人时,它就抵墙,羊圈的墙上被它抵出了一个大洞。有一次,母亲去给它饮水,这家伙,竟然六亲不认,把母亲的头抵破了。

       母亲说:这东西,不能留了。有一天,趁着我不在家,母亲就让五叔把它杀了。我回家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谢廖沙已经变成了肉,在汤锅里翻滚。我们家族里的十几个孩子,围在锅边,等着吃它的肉。我的眼里就流出了泪。

       母亲将一碗羊杂递给我时,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还是狼吞虎咽了下去。 瓦丽娅和它的两个孩子,也被母亲赶到集上卖了。

       我放的一群羊后来也都没了影踪,只留下了一些难忘的回忆。   

焦沟村

       在中国的地图上,还真找不到这个地名,因为它小,因为它偏,更因为他穷。我40年前随父母离开这里,那深踞伏牛山凹的小山村愈来愈陌生,愈来愈遥远了……当年已半百,早生华发的我,在丁亥年金秋时节重新踏上这片曾播种我儿时的欢乐、痛苦与理想的瘠土,听到熟悉的乡音时,止不住的行行热泪才向我提示:那段生活不曾与日俱逝。我在秋雨中踏着泥泞,趟着露水,翻沟越岭,到沟南、沟北、寨上、后门巡访40年前的踪迹,又沿着新修的登封——临汝镇铁路,到南沟、北沟、刘庄、大寺沟、小寺沟寻根。当我来到寨上的昔日住处时,只见千年皂角古树仍在,大树有五、六人合抱那么粗,中间的树洞可以同时钻进去几个人,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在树上捉迷藏,玩游戏。雨中的古皂角树躯干虬曲,枯似焦炭,一块块皱裂的树皮就像是氧化了的黑铠甲。整棵古树就像是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曾经年轻挺拔过的躯体日趋萎缩和暗淡,然而,它还在风雨中站立着,站在生命和死亡之间,成为一道风景。它已经没有了昔日阔大浑实的树冠,只有新长出的几根树枝横斜交汇着,但它还是在枝条上冒出了一片片的新芽,仍翠绿欲滴,给人以新的希望和生机。这棵古树过去是全村最高最大的树,高得在十里八村都能看得到,只可惜文革中造反派把树枝全部锯断,用来做新建学校的房梁,只留下一个树桩。那时候,我父亲在院里挖墙根脚时,刨出的一断树根就有大碗口那么粗。记得那年树上长了一个像筛子那么大的蚂蜂窝,我们用一根长棍梱上一梱麦秸,再浇上煤油,点燃后烧了蚂蜂窝和一大窝黄肚子牛,把蚂蜂窝取下来时,光蚂蜂蛹就炒了大半锅,美美吃了一顿,可香了。这棵古树是坚强的、勇敢的。那些新发的枝条也就手臂粗细,实在是孤单、孱弱,仿佛随时都会被死亡的手指掐断。可是,一年,又一年,多少人步履匆匆地走掉了,它依然坚挺如故。于是,它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种象征,成了人们共有的欣慰。人们默默地为它祈祷。老人们说:这棵树啊,是树中的神!我母亲当年每逢节日都要给这棵古树烧香磕头,以祈求古树之神保祐全家平安。我儿时住过的小屋已成了新房东的农具库,院里住的一位老太太已近80岁,她的丈夫老忠叔也已做古多年,她的孙子也十几岁了。和她谈了一阵后,我来到了我1958年出生的窑洞,窑已全部塌完,那棵我小时候春天上树采杏花,采完插到盛满清水的瓶子里玩耍,夏天上树偷杏吃的老杏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连根刨起,不见了踪影。我翻过一面坡,又越过昔日四季水长流的焦沟河,来到了儿时供全村人吃水的老井边,井口仍在,我试着搬了一个大石头扔下去,只听“嗵”的一声巨响,水从井里溅了上来,打湿了我的衣服,但气味极其难闻,看来是长时间无人饮用了,已成了死水。告别老井,我又来到白水泉、牛槽地。昔日圈羊的窑洞仍在,沿路经柿树坡,又到打麦场,几间场房屋已塌得露着天。经二组新村,来到南沟,在儿时和女友过家家、举行“婚礼”的地方,坐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我和她同年同岁,赤肚子玩泥人人时,我们从红土沟挖来一团红泥,我捏了一个女人人,她捏了一个男人人,她却又把两个泥人人合并捏到了一起。我们一起“过家家”,她用红手巾蒙住脸,当新媳妇,我当新郎官,在小伙伴们用嘴吹的“嘀嘀答答”的唢呐声中,走出“花轿”,进入“洞房”,还用一块像人形的石头,当作新娘“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让小孩“吃奶”,玩得可痛快了!后来我们开始上小学,同坐一张桌。放学了,就一块作作业,还一块到河里割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姑娘们是喝沟底老井里的泉水长大的,一个个长得像九天仙女一样好看。要说她们也没吃啥好的,也没穿啥好的,一个个却像竹子一样苗条,像映山红一样美,无论是肤色、身材和嗓子,都是出奇地好,山风吹不黑,嗓子像百灵鸟叫,那笑声,清清的,甜甜的,脆脆的,在山谷间回荡……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带既无黄山的云海,匡庐的劲松,又无泰山的雄浑、华山的惊险,更无漓江的烟雨、阳朔的秀峰,有的只是恬静、幽雅、闲适的田园风光;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桃梨竞秀,紫燕呢喃;夏日炎炎,瓜果飘香,野花遍地,如火似霞;秋高气爽,棉海绽银,玉米喷金,柿压枝头;隆冬季节,远山近水,树林坡岭,一片银白。村正中的焦沟河,每逢夏秋之季,更是风烟俱静,绿水凝碧,河清鱼跃,直视见底;急湍似箭,激浪若奔,好鸟和鸣,啁啾成韵;横舟上蔽,白昼犹昏,疏枝交映,有时见日。沿河景色更是一幅活的山水画屏,朝暾晚霞中更是仪态万千,沁人心脾。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这里摸螃蟹,“打瞎驴”,掏鸟蛋、捉泥鳅、浸猛子、玩水仗、修建翻水洞……正像鲁慕迅老先生在《童年》一诗中所描绘的那样:记得当年作学童,世情未谙学未工。最喜假日戏游乐,风雨不避无署冬。偕伴歌呼过街市,意兴神彩顾盼中。荒滩野地卧沙草,天上人间话多少。说到侠义增慷慨,肝胆意气云水渺。几日课业半日了,家居不耐闲烦恼。张罗布机捕雀虫,攀枝爬树摘柿枣。衣破骨折犹不悔,入水登山何能改。黄土岗上翻跟头,清溪石下摸螃蟹。无拘无束无缰马,无忧无虑只自在。三五朋辈颇相好,而今存亡俱不晓。少年情怀皆依旧,只是心少人已老。鲁老这首诗,也真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至今我的头上还留有两道疤痕,正好形成了一个八字,左边这道疤是和一个叫赵清潭的小伙伴玩耍时,被他用镢头刨了一个大血窟窿,我一手捂着头,血顺手指往下流,还交待清潭赶快到队里的碾盘底下藏起来,然后才哭着回家告诉父母,大人问怎么了?我还勇敢地说是自己不小心磕伤的。右边这道疤是被另一个小伙伴用石头砸伤的,一下子缝了十几针,第二天照样上树掏鸟蛋、捅马蜂窝,炒蚂蜂乳吃……我曾两次在河边玩时,沉入水底,喝了一肚子水,又拱着猛子从对岸游出,险些丧了性命。真应了鲁老诗中“衣破骨折犹不悔,入水登山何能改”的诗句。这个叫焦沟的偏远小山村,山上有一脚踏三县(即伊川县、汝州市、汝阳县)的石碑,位于娘娘山顶端、娘娘庙南侧,国务院在此立有界碑,素有一脚踏三县之说。在这里南望汝阳,西观伊川,东眺汝州,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这里是黄淮河分水岭,素有一滴水流两河之称。向北流入黄河,向南流入淮河。站在界碑处,向北可遥望龙门,向南可远看汝水。我出生的焦沟村,是伊川县白沙乡刘庄行政村的一个自然村,有4个村民组,这里是伊河的发源地之一。焦沟河经程子沟、白沙街、水寨,流入伊河,然后汇入黄河。只可惜山上造的林已被砍光,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我小时候常见的清清河水早已断流,村里筑了几条拦水大坝,河滩都变成了望天收的农田。秋雨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在新修的铁路上,见到了我小学一年级老师的儿子,我给他们散了一盒烟,听说老师很不幸,丈夫病故,她只身一人回到洛阳郊区的乡下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我给老师留下一张名片,渴望她能给我联系。我沿着铁路线,经儿时干过活、种过指甲花的西沟,记得那时我们将白天摘来的指甲花到晚上兑了白矾捣碎,我与姐妹们争着往手指甲、脚指甲上包,到了第二天,手、脚指甲被染得红鲜鲜的,人们都叫我“假妮子”。在村头一片硕果累累的苹果园边,一少女正在一边绣花一边看果园,一只黄狗向我狂吼乱叫,少女忙制止住了那只狗。经打听,少女是我儿时一个玩伴的孙女儿。“乍逢不相识,自嘲老眼昏。相对叹白发,携手问儿孙。”在我二姐家门口,一位白发妇女拦住了我的去路:“请问,你是山南哩?”我说:“是啊!你是?”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咱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家家呢……”哦!我想起来了,她就是小时候扮演“新娘子”和我成亲的那位可爱的小姑娘,如今已当上了奶奶。她也是来参加我外甥的婚礼的。没想到,40年前的玩伴是在这种场合下见面的,真是故地重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天晚上,我正在欣赏专门为我外甥的婚礼而举办的歌舞晚会,一个手持电筒的中年汉子站在了我面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我昨天下午,你是?”中年汉子答:“我是水周啊!”啊!原来是我儿时最要好的朋友水周到了!晚上,我们彻夜长谈。我这才知道,他有3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大孙子今年已十几岁了。他现在也在我工作的平顶山市以看车子棚为生,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在平顶山开出租车,二儿子、三儿子在洛阳高速路上工作,都有可观的经济收入。他是为收秋专门从平顶山赶回来的。老友见面,越谈兴致越高。水周上有6个姐姐下有1个妹妹。小时候,我们都称他的7个姐妹是“七仙女”,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他说他为了找我,2年来天天到报刊亭买《平顶山晚报》,看上边有没有我发表的文章。在同他长谈中我了解到,由于焦沟村太穷太偏僻,我们同时代的女孩子大都远嫁他乡,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男伴中,有的已去世,有的至今仍是光身汉,有的娶妻成家,四世同堂;也有的进了监狱,妻离子散;现在村里大部分男劳力都在抱玉山煤矿以挖煤为生;那个我在洛阳大路口当小工时的包工头,因其女儿爱上了一个他称为“老李哥”的朋友,而被活活气死;我的另一个玩伴因从小定的娃娃亲,女方出落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和他退婚远嫁河北,他至今已50岁开外,父母早亡,自己仍是光棍一条……我们共同回忆起小时候,队里买了被狼吃剩下的半个肥猪;晚上跃进吃翻碗,队长光让男劳力参加,不让我们这些未成年人参加。我就召集了一群男娃子,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高、尿的远,谁就当“司令”,当然是我当上了“孩子王”,就领着一群娃子蛋到大人们跃进的西沟,站到劳力们干活对面的高崖上,我喊:“预备起!”大家齐喊:“翻碗!翻碗!”气得队长没办法,只好批准我们也参加跃进,干到后半夜每人分得一份翻碗,吃了个肚子圆。因为我爷爷旧社会跟着他舅家享过几天福,被划为地主成分,文革中我爷爷怕挨批斗,就偷偷跑到了洛阳我四叔那里,我父亲替我爷爷开过几次四类分子会,人家就把我也叫成了“地主羔子”,不让参加红小兵组织,全大队学校开会,有人专门点名把我清出会场后,再念文件。和别的小孩打架,人家父亲上来先给我煽了两耳光,又骂道:“你地主羔子还想变天哩!”我这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也成了“黑五类”、批斗对象。姐姐也因此受到污辱和欺负。父母受不了这种气,为了我们的前途,决定把他们在山北刚盖的一处宅子卖了,领着我们从伊川的焦沟村迁回了老家汝州的关庙村,使我们也成了下中农的好成份,从此不再受人欺侮。那年我才刚满10岁,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我曾读书的小学校,离开了生我的黄土地,离开了那些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和欢蹦乱跳、一块下河打水仗、上树掏鸟蛋的小伙伴们……我怀着离情别绪,在父母的陪伴下,泪流满面,和亲朋好友们依依惜别,真是愁肠满腹,如泣如诉,难道尽,难说完,热泪一滴又一滴,一行又一行……如今,我的父母与他们当年相依为命的同龄人,大多已经故去,他们的坟上长满了蒿草,一片凄凉,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了,人生苦短啊……我记忆中的焦沟村是美丽的。她是我生命的摇篮。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山水风光,不仅从小滋润着我天真纯洁的心灵,而且赋予我艺术之树长青。我艰难而又漫长的文学创作道路,也正是从这里起步的。我从三、四岁开始,便和焦沟村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启迪着我稚嫩的心,吸引着我那富于幻想、好奇、多思的童心。这里的流泉飞瀑,危崖幽谷,古井老树,缕缕炊烟,声声鸟啼,那一个个淳朴的村民,一道道清冽纯净的山溪,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激情和灵感。焦沟的山很高,地很阔,天很蓝,也很远。今生今世,不管我走到那里,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叫焦沟的远村!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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